这句呼唤定是来自悠古的山顶洞,孑孑和神秘。她很久,可能有十年没喊过这两个字了,她觉得,这必须是最后一次。
“我……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孩子?”
一句话颤颤抖抖落在地上——许荆开始哭泣,撇着八字眉,泪珠一颗一颗滚坠。手背用力擦拭着眼睛,泪水从眼眶滚到下颌线滚湿衣襟,泪珠根本止不住,她便不擦拭了,任眼岸凶猛决堤。
骂词如陨石般投掷,贫瘠的荒地砸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石坑,不仅凹凸崎岖,还把许荆砸回了荒园,远去迁徙十年有余,十年被抹的一干二净。
对方顿了一下,但就一下,但那一瞬间仿佛是为了腹稿新的骂词而存在。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啊!许荆,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还没意识到自己对家庭做了什么吗!你让这个家庭支离破碎了!”
暴力冲击着这间小小的房间。眼前画面开始变花,花到什么也看不清,衣服上横生伤疤,一条一竖,伤疤的边缘在融化,双手在融化,陈遇的脸在融化,陈遇的嘴和齿在融化。
九年前,许荆接到一个伟大的使命。陈遇说她只有她了,她被拥抱,接到一个伟大的使命,那个使命告诉她:要爱陈遇。即使拥抱快让她喘不过气,但拥抱姑且也算爱吧;那是她第一次遇见陈遇哭的情况,她知道是争吵让陈遇难过,班里的孩子吵起架也会大哭,后来她总是号啕得频繁,那时她觉得母亲是个苦命人,在爱的层次增生了怜悯,直到灾难降临到自己,才发现所有的善意都是对自我的霸凌。就在事发的第二年,也就是八年前,还要从一个太阳花玩偶说起——心田盛开的向日葵引来了蝗虫——陈遇初始对她怒目圆瞪了,嘴像一把尖刀,深渊来自迁怒,可母亲的圣名恶毒地堵塞她说出“我的丈夫怎么能爱别人”,不如名正言顺地教育“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久而久之就真的名正言顺了,管教一个女孩有女孩样儿,肩担家庭责任、成为好学生,多优美的措词,这些都可以忍耐,忍耐着忍耐着,弹簧压制了多久就会反弹多高。某一天放学,玩偶不见了,她马上冲到陈遇面前要个说法。
“哦!我丢了啊。我是你妈,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想丢就丢。”
“为什么要丢?!”
“我的东西我想丢就丢!”
她反抗着,除非有更大的力压制,反弹更加困难。
故事荒谬不堪,但故事不会因此结束——故事就是,陈遇继续不爱她。
许荆冲出了家门,外面的世界混乱的很,白茫茫的路和黑压压的天空相互交融,雪片染成了灰烬,灰烬在身体里溶解。许荆在哭泣,根本看不到路,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也许,往前走吧,空荡荡的白茫茫的前面也许就是路,于是,她的脚刚从雪地中拔出来,又踩进了新的雪地,一步一个坑,一个深坑一个浅洼,前面的红色灯笼在闪烁——灰烬无序切割了视线——有亲子从陌处走来,他们紧紧昵贴——她好想和他们一起呀,她好想,好想!便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攀向前,天上的灰烬烫进了指甲,烫入骨髓,那巨苍老的形骸失持,许荆在雪地搁浅。
听说人濒临死亡的前夕会经历“走马灯”的体验,脑波出现了与唤醒记忆时相同的频率,可见这并不是有人凭空的话本,因为许荆此刻正剪影般闪过无数张脸。起初是月亮的脸,它的脸庞一会苍白一会乌黑,诡谲的从云野中探出,然后她看到了夏沅湘的脸,她也在哭,嘴巴张得大大,泪水滑进嘴里,哭花了妆;只一会又看见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他的标配是一支烟和艳红色的皮沙发,打火机打出火焰和未点燃的烟头相碰,艳红色沙发背的那边飘出团团的青烟;复是一张男性的脸,一张很恨很恨的脸,不需要有过多的赘述和解释的死鱼脸,不需要太多的回忆,何啸的脸闪过的比任何一张都快,毫秒都不够用来形容回忆的时间;最后是陈遇的脸,有黑雾不断缠绕着那张脸,一面缠绕一面把脸推远。不是她远了,是许荆远了,反顺序次第那四张脸排列整齐地出现,远移到看不清他们的五官,看不清面影。月亮悄悄隐藏,甚至没有了狰狞的情绪,它选择没有脾气、两手空空地送走许荆。
雪碎在睫毛、嘴瓣、头发上结渣子,许荆困难地闭上了眼,一动无法动,与雪地和夜色同眠。
她死了。
魂魄的脚步麻木又轻盈,挨到地上感受不到地面的反作用力,宛如在月球彳亍飘忽,没走几步,她看到于执的脸,那张脸被光灌满,他的眼睛真好看,永远载着整夜深邃的星空,许荆不自觉抬起了手掌,轻抚于执的脸,他的脸没有温度,摸起来是那样舒服。许荆顺着脸手往下游,滑过他的下颌线,停在脖子上——她不敢信,又用力地按在表皮——很烫手的热——摸测到颈动脉的生命的跳动。
许荆粗暴地推开于执,一头扎回雪里,经后陶然大哭,放声乱嗷,响得彻喉。
为什么?
为什么?!
跪在雪地的少年再次把她捞起来,他拂拭掉粘在她脸上的雪。
“……许荆?”
许荆根本推不动于执,她发疯似的拼命捶打于执的手臂和胸口,于执却把得很稳。
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活着?她应该已经死透了啊。她为什么没有躺在阴曹地府?她好无能,没法选择是否出生,没法选择从谁的胯.下出生,现在一睁眼,甚至没法选择做多长久的梦,到头来连死亡都没法选择,无生无死,一株飘零的野草都成赞誉。
许荆婴儿般放哭,泣不成声,话语都模糊不清,“于执,你别喜欢我了好不好!你喜欢别人去吧,我不想你喜欢我了!我求求你,你别喜欢我!求你了,别喜欢我!于执……”
那人不明所以,听到那样的话慌张到颤抖,“……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许荆只管恸哭,通红的脸色不知是冻得还是快窒息的岔气,“求你了,求你了……别喜欢我了!别喜欢我!”
于执的胸腔贴在她的头侧,双手抱着她压膝跪在雪地里,他紧紧拥她入怀,一言不发。
“别喜欢我……别喜欢我……”许荆反复呢喃,这四个字,无论对她还是对他来说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许荆绝望盛极,她也许快死了,不再是那个满怀希望的人,她变得百般自疑,不在乎曾经——真正的绝望是,希望变成奔向绝望的理由,活下去变成换种死法的替代词。她一定要死了,于执就是最无辜的可怜人,她有愧于他,有何颜面去赴黄泉路?她马上要死了,苦难终于可以彻彻底底结束了,不用让少年再跟着苦恼,她感不到少年的胸腔会呼吸,他的生活亦是千疮百孔,有何狠心让他入我的水深火热?
先死吧。
死了,尽数办法就从四面八方来。
许荆精神恍惚,放弃了任性的胡闹,只身瘫在他的手臂上,怃然睁着眼,月亮离她好近,踩着星云,披了整片长空为她盖上棺盖。
“于执……我要死了。”
她被拥得很紧,要把她镶进另一具身体里,使她的灵魂飞升慢些,“……许荆……我在我在。”于执声腔呜呜咽咽,竟也哭了。
“别哭。”许荆抬手的气力也无,月光消瘦,孤魂野鬼,“不值得。”
于执的头颅埋得很低,泪滴撞进了她胸前的衣布,和雪碎晕出通往心域的地图,“许荆,别怕,我在……我在……我在,我一直在。”
“别赶我走好不好……不是说好了,要陪着我吗?你要食言吗?你答应了我要陪着我啊。”
“你离开了,我怎么办……许荆,让我一直留在你身边好不好?别赶我……别赶我……不要丢下我……你、你去哪……带上我啊……别留下我一个人……”
只剩满夜苍雪落在那一双泪人身上,譬如一霎共雪白头。
她还想说好多好多话,临死了了,为时已晚。
下刻,她的灵魂升天了。
距离二零一七年除夕倒计时十二天,今天是一月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