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以前,对她的感情是那么的无忧无虑,炽热滚热的心跳就足以织绘勇气和美好的未来;直到有两个人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你了解我/她吗?他给不出说服性的回答。这个问题如同树上哀啼不止的乌鸦叫,一直在脑袋里盘旋不落,是极为难听的音乐。但我现在有机会,宁静的夜晚、熟睡的人、隔音一滴不漏的玻璃窗户,我为什么又难以开口?是山,一座更大的山。她要逃离江东,她的灾难是一整座城池。心口纠结的日夜难眠的幼稚的问题,在这座山面前不值一提,只是手指都捻不起来的尘埃,甚至未成一篑,难以筑山。他结郁半晌,历史悠久的几千个汉字忽然变得沉重,提不起一个字,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爱拿不出手。
许荆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认为他犟脾气了故意不搭理自己,便自报家门般一股气说完,“我的情况比较复杂,长话短说就是我跟着我妈改嫁换了一个爸,上次在学校你看到的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不过我有点自作多情了,他有了新的家庭,完全不需要我再出现在他的世界。”
于执低头再也没言语,他埋头大口大口地嗦面,嗦完这碗一刻不止地把慕星野的那份端过来继续塞,他的嘴不亚于无底洞。
许荆楞了一下,他可能是被她的话吓傻了,许荆这样想,她也不复说话。只是头一次见于执脸上出现哀伤的神情,和他灿烂的青春猛烈冲击,对,他应该吓傻,然后断了那些心思,只能拾起友谊,或者彻底跑掉,离开她这座随时会爆发的活火山。有些事情原来比想象中简单。
两人沉默不言吃完晚饭,于执背着他妹妹,小姑娘睡得很熟。他们走到分岔路口便分别,于执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忘记了移动。
她想到什么似的,走了几步辄转身,脸上出现一个纯净的笑,“今天过得很愉快。”
“什么?”于执回过神。
“没什么,我说祝你有个好梦。”她稍大声音喊道。
“你也是,晚安。”于执终于笑了。
这几天变得好过了些。天空风平浪静,像进入了冬眠;生活也轻松了不少,每天循环在学校和居所两点一线,和于执的关系平平无奇,没有竭虑、疑问,那晚的交谈蒸发的干干净净,他也许很快就会淡出视野,毕竟很少有人愿意莫名无故地淌进浑水里,人性脆弱,真心难求。却忍不住落寞,如果连他都离开了,身边就彻底没有了动静。她所面临的荆棘对别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麻烦,这些心碎狗都不愿踩理,这么频繁,这么巨大,可能这片或者下一片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岁月安好的旁人不应该招惹这些无端之祸,我本该一个人孤独一辈子。
许荆看到班长瘫痪在地上,有人撞击她的肩膀,手上高高垒起的地理作业撒了一地。她走过去和兼职地理课代表的五蝉儿一起拾起那些本子,对方连忙说谢谢,嘴里还咕哝几句幽怨,“别让我抓到是谁撞的我,真是没礼貌,一句对不起也没有。”
许荆捡完最后一本,拍了拍上面的灰,说:“你以后注意安全,幸好不是在楼梯上摔的。”
五蝉儿腾出空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封信,“这是于执追求者刚刚给我的,你回去顺手给他,我要去交作业。他倒好把我当成信封寄存处了,我哪有这么多空闲管他的私事。”
那封信的封口处贴了一朵小花,信封材质很厚实,许荆一眼看出来主人花了很多心思。
五蝉儿凑过来小声嘀咕:“你和于执是不是在一起了?那事之后你们还相处的这么好。”
“异性之间不能是朋友吗?”
“他喜欢你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上次常七发现他藏了你的照片、上次走廊上他帮了你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谁看不出来他对你有意思?我现在收到的情书都少了一半。”
许荆眼帘落下,“异性之间不能是朋友。”
她发现许荆好像缺根筋,她以为成绩不错的人脑子都转的很快,没想到是绝对理性方面主占了大脑,便苦口婆心道:“是他喜欢你就无法做朋友了,他想做你对象,你却只想跟他保持纯洁的友谊,这可能吗?就像一条河,冲刷的泥沙和杂质一旦堆积过多,突破了极限,河流就很容易决堤。”
一段关系不纯洁的部分越来越多,这段关系就不健康,到最后会无医可治。当然,她没这么说。
许荆扣着手,自言自语道:“他很快就不喜欢我了。”甚至抛却朋友的身份。
五蝉儿惊疑,“这不能吧,我听常七说他初中就开始喜欢你了……”
许荆见她这么八卦,于是不怀好意损道:“我发现你跟常七越来越像了,是不是在一起呆久的人性格就会越来越像。”
“说什么呢你,我怎么可能跟那个傻缺像?!”班长一听到自己跟那个水火不容的仇人有相似之处,立马暴跳如雷。
聊天终了,许荆拿着情书回教室,于执不知道去哪了,她把情书放在他桌子上,又觉不妥,便收进了他的抽屉里。
她翻开书本想温习功课,里面飞下来一张纸,飘左,飘右,掉在地上,她捡起来,上面密密麻麻排了很多字,那些字是这样的:
许荆,见字如面。
想了想还是没必要自我介绍,你一定知道是我,因为我知道我在你心里的分量,我就是知道,虽然这么说有些自负,可是我不是猜对了你会用创可贴吗?很小一件事,也许我们都要坦诚:你允许了我的靠近。正是如此,我的感情才有了安全感。
那天晚上,你说出了你的伤疤,我想不到你竟然能这么轻易告诉别人。在此之前,我对你有非常非常多的好奇,我知晓一旦问出口,一一都会得到你的回答,因为这些问题相比于你的现状来说更加的无足轻重、更加的渺小,况且,你不会对我撒谎。但我在绝佳问出口的空挡卡住了,是的,我看见有座大山重重地压着你。这是我从未设想过的领域,是我小看了生活。
我明明赢了比赛冠军,实际上还是输了。可能以前我真的错了,只顾得所谓的向你展示我的喜欢有多浓郁、征求你的青睐,好像帮你揍了一个混蛋、拉着你跑到天台是一件特别大的贡献,我活在自我感动中太久,从未了解和关心过你面临的重重关山。没有把山移掉,我的感情才是玄幻。
你总觉得我的声音好听,适合学音乐,老天爷赏饭吃,殊不知我也很擅长讲故事。说来你可能不信。那天我正趴在软绵绵的云朵上睡觉,忽然一道惊雷把我炸醒,我环顾一圈,发现身边都是乌云,眼看又一道雷要从天边劈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我要死无全尸的时候,一个精灵抓住了我的手,她带我跑啊跑啊跑,跑过惊雷,跑过乌云,跑到山丘,跑到青林,跑到世外桃源,然后我就爱上了她,我欢喜她抓住我命运的手,欢喜她向前跑的身影,欢喜她比我的经历残酷千万倍的狂风暴雨过往。欢喜得不得了,欢喜到想陪她走完这辈子。
听起来假得不得了,世上哪有精灵,怎么会有人以云朵为枕席,但那个精灵就是你,因为你我的梦而真实存在,几年前的我,浑浑噩噩,迷迷糊糊,是个烂人。
我还可以讲愚公移山的故事,主人公依然是你,这并不是说你愚笨。学这篇课文的时候,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自从那天过后,我想了很多,想着做出明确的回应,毕竟你毫无防备地说了自己的秘密,我没办法辜负这份信任和真心。但我并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到你,人永远无法与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经受过同样的遭遇只是必要条件之一,何况我是一张白纸。你知你的苦难,我爱你的坚持,你燃烧的生命能给了我能量,因为你是精灵;我想我要努力学习与你共鸣、学习与你共驭难、学习你的勇气和坚持、学习你的放空、学习如何和你拥有同样彩色的生命,在你愿意的情况下,我不想错过更多的十六年。我是说,以一个必不可缺的朋友的身份。
如果你想听我亲口讲更多故事,就来银杏树下,不见不散。
结尾下面简笔画了一个小人站在大树下,小人穿着他今日的衣服,简笔画和他的字不分伯仲,难看。许荆读完把纸对折起来,一次,两次,三次,她把它放进口袋。周围有些吵闹,五蝉儿和常七又吵架了,同学们似乎都习惯了他们的相处模式,见怪不怪,在旁边看起热闹。
五蝉儿:你这人怎么回事?借了别人东西也不好好保管,以后谁还敢把东西借给你?!
常七:我说了我真的好好保管了,它丢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怎么老不相信我?怎么不说是不是你偷偷拿走了故意找我茬?
五蝉儿:我有病啊?谁稀罕跟你这个又丑又没素质的人扯上关系?看你一眼我都得晦气一整天。
常七:我警告你,就事论事,别人身攻击!
五蝉儿:我的热水袋可是新的,自己都没用几回,不是你死皮赖脸找我借谁会借给你。
常七:这么吵也没用,它现在丢了也是事实,我赔你一个全新的热水袋行吧,比你那个配置还高还贵的。
五蝉儿:这不是赔不赔的事儿,你!弄!丢!了!我!的!东!西!
常七:弄丢了那怎么办,我能给你把它变出来?!都说赔你了还要怎样?
五蝉儿:是你有错在先,你哪来的底气跟我这么拽?!赔你是一定要赔的,还要给我道歉,为你的行为买单!做错了必须认错!
常七:你别得寸进尺,就你也配我给你道歉,死八婆!
……
两人通常吵半天也吵不出个所以然,有几次异常激烈,甚至动了手,但事因都是芝麻小事:常七走路撞了五蝉儿的肩膀、五蝉儿记了常七上课讲话的名字、常七大雨天顺走了五蝉儿的伞、五蝉儿每逢常七值日的时候会变得火眼金睛——许荆有些心不在焉,她走到走廊上透气,现在,她的思绪那么嘈乱,如同教室里两人永远吵不干净、你来我往的架,这片刻,大脑的入场券和安保系统尽数卸甲,任何的东西都可以在里面鸠占鹊巢。
她十分魂不守舍。
我不当那么邪恶。
许荆看向风来的地方,地上长了一颗参天银杏,每每有风来,不管它是温柔还是尖锐,那些叶子都像金粉凤凰自由飞翔,金黄色撒在一个人白色的衣服上,有时冷冽地划过两叶,他站在那里等着淋,等一个用高等数学都计算不出来的结果,让黑暗污染他的白色衣服,太傻了。
银杏果的味道并不好闻,特别是在繁殖期旺盛之际,成摊的果子味堪比母亲产后抑郁的怨气。第一次坦白真心之后,许荆吐槽过那难闻的味道,有吗,他却说。如果难闻的气味也是重要的记忆点,那么雌银杏树下确实值得被第二次选择。如今尚能接受,已经过了它的生长期,只是它的举头不可证明它将退却,绽放过的秋天,将军怎会昭告他将退位。
路上有一些人,无法隔绝她的视野,她沿着直线直直走过去,还有一段距离,她停下,看见一个女生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站在他身旁,虽然远,但那张艳绝的脸她一直记得,看到不多的侧脸和精巧的马尾辫,剩下的部分靠童话般的想象也不足拼凑完,她就是童话本身。
于执个头比她高一截,截下半途倾斜下来的光,温暖的太阳光不多不少地青睐他们,白色的衣角不停翻飞,是搏动的心跳。姣好的面容和恰到好处的氛围,他们看上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许荆不合时宜地想,这种想法令她心安。
没有刺眼的太阳光线,甚至空气中写着冷。白衣少年上半身明显僵了僵,断绝了交谈,他看过来,神态变慢、时间变稠、拳头变软、语言变少、氧气变薄、云朵变重,长度突然剪短,她和他面对面贴得很近。
“哇!下雪了!”
不知道是谁在人海中喊了一句,霎时,众人纷纷举头,目光攒动,高手挥舞,芸芸众生皆在迎接雪的盛礼。银杏结了雪的儿子,新的希望在期盼中生长。
许荆抬头,看见漫天的白色,像棱角分明的脱线风筝,渺远不可捉摸,它们越来越近,偶有几粒砸进眼里,疼得睁不开眼。
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