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看过去,大抵都到了适婚的年岁。
靳连珠隐约觉得事态不妙,面皮上没露出丝毫破绽,向客人们一一见过礼,落座尾端。
此后他们只管聊他们的,靳连珠凑不进去,干脆就装作缩头乌龟,一声不吭直至散场。倒也没发生她担忧的事情。
葛氏借口乏累,差靳连珠送客。
途中绥武府的二姑娘主动与靳连珠攀谈,言辞中对她鬓间那支攒珠钗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原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靳连珠干脆命人到库房取出两支新的钗,赠予她与另外那位没露面的嫡次女。
借着这一遭,靳连珠也知晓了二姑娘的闺名,唤作:吴元意。
这姑娘生得“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这么好的姿色,倒也担当得起元意二字。
闲谈间,已行至马车前。
吴元意毕恭毕敬的行一礼,靳连珠反倒被她郑重的姿态弄得受宠若惊,客客气气送人离去,返回雅韵轩用饭。
消食沐浴之后,靳连珠一身清爽地躺在榻上翻阅话本。许是外人的话影响颇深,她看这些话本子都没了往日的乐趣。
满纸男情女爱,今日之亲昵,明日之凉薄,终究镜花水月一场。
靳连珠没心思再看了,打算明日送还给甄宛筠,遂吹灯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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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没想到甄宛筠先派人寻到府上。
靳连珠匆匆赶过去才得知,甄宛筠的小姨子就要出嫁,府内繁忙,甄宛筠多有照顾不到之处,一则请靳连珠来帮帮忙,另一则,沈敬行不在家,她独自待着也是无聊,不如出门散散心。
靳连珠笑着谢过甄宛筠的好心,陪她一道操持成婚事宜。
原本以为有玉莲、曲莲的婚事在前,再算上自身嫁人的经验,必定应付得了。可真的忙活起来,靳连珠才发现流程大不一样。
同样都是嫁给官宦人家,许多仪式都是靳连珠没见过的。她不傻,怎会品味不出自己个儿当初原来是被沈家刻意冷落了。
那一场婚事办得潦草,拜过堂、入洞房就了了,竟连眼前一半的阵仗都没有,更比不上甄宛筠的十里红妆。
靳连珠掐着手掌心,压抑着心底翻滚的情绪,努力集中精神听甄宛筠讲解:
大婚前日,男方家要将催妆的凤冠霞帔、花粉送往女方家,女方家回送公服、花幞头之类的东西。
紧接着,女方家派人到新房挂上帐帷,铺设卧房,陈列嫁妆,这就叫作“铺房”。而男方家要将茶酒、喜钱之类的礼品赠送给前来铺房的女方家人。
这一来一往,婚前的准备事宜就做完了。
说着简单,真处理起来却麻烦。
一直忙活至入夜,靳连珠累得抬不起胳膊,仍撑着精神要回沈府。
甄宛筠不懂她固执什么,索性先一步差人送信儿回去禀告老夫人,要留靳连珠在家中过夜。
闻言,靳连珠吓得白了脸,顾不得甄宛筠说些甚么,魔障似的往外走。因着天黑,光线昏暗,靳连珠慌不择路,险些一头栽入池子里。
跟上来的仆妇见状乱成一团,甄宛筠提着灯笼观察靳连珠有没有受伤,急道:“又没豺狼虎撵你,你慌什么,竟连命都不要了。”
确认靳连珠无妨,甄宛筠才得以松口气:“我派去的人还没出门,老夫人那边就传口信来了。她老人家体谅你的身子弱,夜深露重,来回奔波,恐着凉生病,允你在这方留宿。”
服下这颗定心丸,靳连珠上上下下乱跳的心稍微缓和一些,期期艾艾的思绪也从惊恐中慢慢恢复过来了,唯独眼神还涣散着,环顾一圈围着的人,后知后觉的涌上一股难堪。
她死死咬着唇,眼眶不知觉红了一圈,由白芷搀扶着进了屋子。
甄宛筠晚一步入内,让伺候的女婢都退下。
关了门,她直白道:“且安心,我这儿的人嘴巴严,不会泄露分毫。”
靳连珠脸颊火辣辣的疼,低着的脑袋就没抬起过,仿佛被踩入泥坑沾满污秽的娇花儿,让人心生怜惜。
婆媳不睦乃常事,但怕婆母怕成靳连珠这样子的,甄宛筠当真头一遭见。
不知道的见状,恐以为靳连珠不是做大娘子,而是给那对母子当仆役去了。稍有不慎,主人家就罚就骂,弄得她整日战战兢兢,时刻提防小命一条。
——这算什么事儿啊!
从前有些话,甄宛筠不敢说,但现在为靳连珠着想就不得不说了。
以防吓着靳连珠,甄宛筠努力克制一腔怒火,给她支招:“你就该当着沈敬行的面儿大哭大闹一场,让他心软、怜惜,从此彻底站在你这边。最好是闹得他分家,否则,你一辈子都逃不过老夫人的手掌心。”
靳连珠晓得她好心,勉强挤出一抹笑:“不成的。高堂在座,官人擅自分家,只会招惹一些流言蜚语,有损他的……”
“你管他恁些。”
甄宛筠真想撬开靳连珠的脑壳瞧一瞧,如此天仙般的女子,怎么沾上情爱就傻了。
她环着胳膊,冷哼:“别是沈敬行不乐意吧。他这人向来迂腐,守着那套死板的规矩不知道变通。你们夫妻朝夕相对,你有多么痛苦,他全然不知?”
靳连珠辩解:“不不不,官人跟我是一道的。”
“如若真跟你一道,他便不会是如今这副作派了。”
甄宛筠憋了许久,吐槽起来亦不留余力:“当初你们成婚,我家官人本以为能过去吃一杯喜酒,连礼都备好了,没成想,沈家连个正经宴席都没摆,只叫家中耆老过去看着你们拜完堂就算了了。”
“之后听闻你们成婚没多久,沈敬行便主动向官家请命外出公干,一走数月,全然不顾你在家里的处境。而沈家的人,必然得到老夫人的授意,四处宣扬你体弱多病不便见客,这便是打着将你慢慢抹杀的主意。”
“虽然不知道你与沈敬行的旧事,但……”
甄宛筠顿了一顿,瞅一眼靳连珠哀戚的表情,一鼓作气说下去:“但皇城中一直有传闻,说你家借着早年间对沈敬行的一药之恩,威胁沈家认下这门婚事。否则,依照老夫人的作派,决计不允许你入门。”
“没有的事儿!”
靳连珠眼睛瞪得滚圆,调子拔高些,一口否认:“我家绝对不会做这等挟恩图报的卑鄙之事。况且,官人一直与我通信,六年间从未断过,娶亲怎会是他不得已而为之?”
甄宛筠一愣,见靳连珠气得胸口起伏不定,面色涨红,紧攥的双手颤抖不止,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赶紧安抚道:“我也是听说的,当不得真,你莫急。”
靳连珠吸了吸鼻子,忍住汹涌的泪意,“我省得,外人都道我与官人不般配,千方百计编一些由头试图曲解我们的情分。可是……”
可是什么。
她突然失声。
沈家举办婚仪时诸多礼仪未周全,当真是因为两地离得忒远,许多事情无法操办,而不是心存怠慢吗?
如若年前她没有生一场大病,眼瞅着就快不行了,沈敬行会处置那些胡乱传谣言之人?还会像现在这般待她如此热切吗?
老夫人真的是因为沈敬行与她两情相悦、扬言非她不娶才怨恨吗?这么久以来,老夫人的怨恨有没有消解分毫?
这些问题,她自个儿尚且没有得到答案,又如何说出口劝服外人。
靳连珠一哽,繁杂思绪吵得她脑仁疼,眼神木木的,脸色愈发难看。宛如入魔一般,喃喃自语:“官人若是无情,怎肯娶我。”
像是说给甄宛筠听,又像是自我开解。
见状,甄宛筠可不敢刺激她了,赶紧迎合说:“是是是。”
随即唤白芷、白芍进来伺候,直至靳连珠睡熟才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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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点着安神香,靳连珠安安生生地睡一觉,再醒来只觉神清气爽,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皆抛之脑后。
唯独不知道自己昨夜那般失态,今日该怎么面对甄宛筠。
幸而甄宛筠并未往心里去,一大早就来寻靳连珠,陪她吃完早饭,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去别苑看新娘子。
到迎娶新妇的时候,郎君家用花朵装饰的车子前来接亲,腰间系着红绸的女婢们款待前来迎亲的客人,并且向他们赠送颜色鲜艳的绸缎,然后迎亲队伍奏乐催促新娘梳妆打扮。
等新娘梳妆完毕,准备上车的时候,抬肩舆的人起哄不肯启程,吵嚷着要喜钱。待女婢们洒出铜板,他们一哄而上抢个干净,这才肯起檐子。
稍后,甄宛筠须得陪着婆母到厅上迎接前来吃席的宾客,靳连珠便带着两个女婢到后院躲一躲清闲。
倒没料想会在此处遇见别家的姑娘。
个个儿打扮非凡,聚在树下乘凉聊天,桌面上放着瓜果盘,茶香丝丝缕缕随风飘拂而来。
靳连珠与她们不相熟,干脆就躲开了,从另外一条道走。
忽而听见其中传到一道高亢的女声,嚷着:“别闹了,你敢说你不知?元宵那日,我亲眼瞧见沈大人跟吴二姐姐一道去了茶楼,进雅间聊了许久才离开。”
另有一女附和:“相看就相看呗,不日就要成为一家子,何必拘泥恁多。”
“听我嫂嫂说,纳妾乃沈大人的意思,老夫人年节入宫的时候特地跟太后娘娘提及此事,想着择一位品貌上乘的姑娘,挑选许久,这才看中你家二姐姐了。”
“太后娘娘的原话说得是,绥武府嫡出的两个女儿在皇城中素有美名,其余的姑娘应当也不差。老夫人见到吴二姐姐甚为满意,赞她是世间难得的贤良人。”
“——话又说回来,比之粗鄙出身的靳大娘子,皇城中岂非遍地都是能入老夫人眼睛的娇美人?”
靳连珠脚步一滞,不敢置信地转身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