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些计谋只有一时之效,甚至连半日的光景都捱不过。
没用的。
她跟沈敬行结成夫妇,自是奔着长长久久的过日子,用尽心思图谋而来的感情,哪里成的了真?
既然沈敬行没那个想法,她强求也是没趣。
靳连珠揩去眼角渗出的泪珠,饮下小半碗药膳,歇了会儿,由玉莲搀着到窗前透了口气。
院中的红梅开得正娇,歪出的一枝通过雕窗的缝隙探到隔壁。
有个老媪带着女婢踏雪前来,小心翼翼剪掉绽开的红梅,放入筐里,嘴里絮絮叨叨甚么,被风吹散,听不真切。
白芍今儿也是怪了,跟个炮仗似的,一脑热就要出门去训斥他们。
玉莲眼疾手快地薅住她的后颈,窥了一眼靳连珠的脸色,低声呵斥:“姑奶奶,你消停会儿罢,还嫌咱们院儿不够乱么。这位表姑娘深得老夫人宠爱,贵客上门第一夜,你急赤白咧的把她身边伺候的老人骂了一顿,赶明儿传到老夫人耳朵里,受累的又得是咱们娘子!”
白芍无法反驳,鼓起腮帮子、皱眉瘪嘴,不知道在同哪个置气。
另一头,那婆子剪完梅花,吩咐随行的女婢送入姑娘房中。紧接着,她猝不及防撞见一个娇美人立于窗边,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縠笼香雪。
这么一副天上地下难寻的好皮囊,准是沈家大娘子没错了。
老媪不卑不亢地冲她欠身行礼,施施然离去。
外头冰天雪地的,白芷担忧靳连珠着凉加重病情,劝她回屋歇息。
靳连珠却未应,盯着那株被剪掉花朵儿的枝丫,鬼使神差地忆起跟沈敬行初见后的某一回。
她真真是被双亲惯坏了,纵情恣意,全然不顾男女大防,遇到合心意的小郎君就追在人家后头缠问个没完。
譬如“有无婚约”“有无心仪的姑娘”“若成婚,想寻个什么样儿的”“随你而来的那位俏娘子,可是长辈为你相中的对象”...
皇城内虽也不缺大胆追爱的郎君或姑娘,可沈敬行从未见过如靳连珠一般开放的。
他被她臊红了耳根,托福于良好的教养才没发火,冷着调子答曰:“休要妄言,那位是我表妹。”
靳连珠哦了声,俏皮地追问:“她不嫁给你,那换我来成不成?”
时至今日,靳连珠仍记得沈敬行仿佛白日撞鬼的惊悚眼神,此后一连三天,他干脆躲在驿馆内不露面,俨然被她狂放的行径给吓破胆了。
彼时的靳连珠心灰意冷,以为这桩婚事彻底完蛋了,不曾料到,山回路转,老天竟又让他们续上了这段缘分。
往事历历在目,靳连珠似回到当时的情景,甜蜜滋味涌入心尖,不待她细细品味就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穷尽的苦涩,与那碗浓浓的汤药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靳连珠端坐在桌前,盯着泛黄的纸张,持笔许久未落,墨啪嗒滴在纸张上洇开一团。她嘴角轻扯,齿间溢出极轻的一声笑。
——是了。
她千求万求才得到的姻缘,过得不顺遂又怪的了谁?
早前儿母亲便说过“高门妇难为”,是她被猪油蒙了心,一意孤行,如今也不过咎由自取罢了。若告知父母,没得让他们也跟着伤心费神。
靳连珠打消倾诉的心思,另换了一张纸,问候一番家中情况以及双亲的康健,从匣子里取了攒下的银票与信笺一并塞入信封,吩咐曲莲天亮后送至驿铺。
后续半月光景,靳连珠一直安生待在房中养病,府上的事宜有玉莲和白芷帮衬着,处理起来并不算吃力。
唯独她这病,来得又急又凶,不间断的服药却丝毫不见好,人也日渐消瘦。
雅韵轩内不见往日热闹,如同这萧瑟冬日,极快的凋零下去。
反观碧波轩,因着表姑娘的到来,老夫人的病情一日好过一日。
往常吃斋念佛、不喜俗世喧嚣的葛氏,难得起了好兴头,得闲就领着表姑娘上街凑新岁的乐子,院中更是从白到晚欢笑声不止,一派喜气洋洋。
下人们皆言,托表姑娘的福,这府上总算有了些过节的烟火气儿。
这话传来传去,不知道传成甚么不成体统的样子,被曲莲和白芍听去,两个丫头护主心切,一时不忿,当场同那些磕牙料嘴的下人们撕扯起来。
赶巧表姑娘宵夜想吃一碗梅花饼汤,伺候她的卞婆子要去小厨房看火,路过瞧见这一幕,便发善心上前规劝,混乱中不知被哪个力大无穷的小厮推了一把,脑瓜磕到石柱上,血流不止。
表姑娘由卞婆子照料长大,感情非同一般,闻言恸哭不已,急匆匆赶过去查看情况。
周妈妈紧随其后而来,先派身旁得力的仆妇扣住挑起事端的几人,以防事态闹大传出去有损家风。
她转头就给老夫人告状去了。
葛氏勃然大怒,以“大娘子身子羸弱,不宜多分操劳”作筏子,没收她的管家权,又着人拿了曲莲和白芍的身契,要将这两个丫头发卖出府。
闻讯,靳连珠拖着病体,急乎乎赶来阻拦。
碧波轩里里外外都是葛氏的心腹,围得密不透风,拂冬不知发生了甚么,竟叫大娘子急火攻心晕厥了过去。
拂冬预感不妙,欲从侧门离开给家主报信儿,不曾想葛氏留有后手,派人潜在附近及时拿住他。
他被关在柴房整整四日,终于寻到机会逃脱,一刻不敢耽误地上山,据实报给家主。
入夜,沈敬行风尘仆仆赶回家中。
与之一道来的,还有表姑娘,秦冷莲。
秦冷莲完全没想到事儿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安顿好卞婆子之后便去劝说老夫人,直到瞧见葛氏毅然的神态,她方才意识到,这对婆媳之间恐积怨已久,自个儿来得很不巧,竟被当作棋子使了。
她心底觉得对不住表嫂,于是带着上好的补品前来拜见,却再一次被守门的女婢拦住了,道:“表姑娘见谅,实在是我家娘子身子不适,恐过了病气给您,这才拒而不见的。”
随行的女婢以为大娘子存心刁难,气不过要争辩。
秦冷莲及时使了个眼色,冲来人微微欠身,可怜见儿地唤:“表哥。”
沈敬行未答,像是没发觉有她在场。
他经过身边时,秦冷莲只来得及瞥上一眼,惊觉他眼底晦暗惊人,与往常那副心地清洁的模样截然相反。
随即,秦冷莲念起连日以来葛氏对大娘子的不满,话里话外皆暗示这桩婚事并非沈敬行所愿,可如今看来,真相好似不是那般。
无缘无故的,秦冷莲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儿。
她有所期盼的向院中望去,不待看清甚么,只见那刁钻的女婢一个跨步上前,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冠冕堂皇道:“夜里冷,风又大,表姑娘若无事便回罢。”
被一个婢子拂了面儿,秦冷莲自然不爽快,但眼下不是个发作的好时机、好场所,她强压住繁杂心绪,领着女婢回晚香堂了。
为了留住热气,门口落了厚厚的棉絮帘子,窗牖也只开了一条缝隙,导致苦药味儿迟迟散不出去。
沈敬行闻不得这样儿刺鼻的滋味,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顺手解了大氅递给敛秋,径直走入内间。
到了用药的时辰,靳连珠却喝不进去,着急地推搡着白芷,唤她带上小厮去将白芍和曲莲找回来。
情急之下,她气虚到眼前泛黑,脚下一踉跄,险些跌坐在地。
沈敬行欺身上前,将她一把纤弱的腰肢掐在手心里。
他低了头,撞见她一张苍白的脸,心脏霎时被攥紧了,滋滋渗着血。
“身子要紧,不能不喝药。”
沈敬行嗓音里蕴着薄怒,听起来却又不凶,低低沉沉地道:“我已派拂冬将那两个丫头接回来了。”
靳连珠眼神迷迷蒙蒙地瞅了他一会儿,委屈一点一点漫上来,难得露出任性的一面,命令:“让她们立即来见我。”
念在她受了不少委屈的份儿上,沈敬行并未计较这个略显刁钻的要求,转圜道:“明儿再唤她们,你先将药喝了。”
说着,他伸手接过药碗,要亲自喂她。
靳连珠紧闭双唇,泪眼婆娑地睨着他,嘴角溢出一声轻蔑的冷笑,无端生出一股决绝之感。
“妾为了内宅事务勤勤恳恳,一心尽孝报婆母大恩,对官人更是诚心以待,自问没有什么过错,临到头来,却牵连身边人,受尽苦辛。”
“官人在工部任职,废寝忘食。而妾独守空房,与你相见的日子实在太稀少,仅有的情分也快蹉跎干净了。”
“沈家妇实难为,妾今不堪受驱使,纵然留下也无益。趁你我还未有子嗣,即刻禀告官人、婆母,及早遣妾回娘家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