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的夏照理来说合该是比邺都清爽些,可是今夏却不知是怎么回事,穿堂风都裹着绵密的燥,人像在青烟炉子里滚了一遭。
徐令容才堪堪将最后一缕丝在软烟罗上一挑,却不料额角掉下一粒汗珠洇染了花色。
“夫人快放下歇歇吧,奴婢都在这看您绣了好一会了。”一旁打扇的侍女素纱摇着梨木扇道:“老爷说冰鉴已经派人去铁匠铺打了,只是不知道何时送过来,毕竟咱们也是匆忙北上……”
话音未落,走廊下的竹帘突然发出霹雳啪啦的响声,惊起了窗棂旁停靠的一只雀儿。
徐令容眉眼生得极有威仪,此刻她正抬眼瞥向门外珠帘下那半截鹅黄色的襦裙,素纱心道:“不好,小姐要遭殃了。”
只见夫人屈起葱白的手指在金漆的梨木桌子上叩了几下,扬声向外喊道:“白明澈,你是非要学那檐下的雀儿等坠了巢才能消停吗?”
“明澈”是夫人膝下一女的小字,大名唤作“秋月”。
“阿娘冤枉啊!”首先滚进来的是一只锦缎缝制成的蹴鞠小球,接着是带着泥点子的脚印,一个身着鹅黄色齐胸襦裙,双螺髻有些歪斜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甫一进来,她就立马察觉到了室内凝滞的空气,大跨步也改成了淑女式的小趋步。
名为“明澈”的姑娘先是抬起眼小心翼翼看了阿娘一眼,只见她眉目紧皱,便赶紧试图为自己开解道:“是阿七非要缠着我踢蹴鞠,我拗不过他才舍命陪君子,但是他球技不好,一脚踢到了竹帘子上。”
许令容看着女儿睁大她那双圆圆的肖似其父的眼睛,更添了几分火气,慢条斯理道:“哦——你说是阿七想要玩,我怎么觉着是你自己想要玩呢?”
眼见谎话很快被拆穿,白秋月只得蹬蹬几步跑到阿娘身边,趴在她膝上委委屈屈道:“可是阿娘不知道,女儿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又没有玩伴,每天闷闷的,好不容易找到阿七和我玩,可是阿娘还不让。”
“不是我不让,你也不看看外面是什么天,正毒的日头,你让阿七这个才病愈的孩子陪你,你就不怕太阳把人家晒化了。”
徐令容把女儿牵到自己身边,用帕子擦了擦她汗津津的额发,示意素纱去看看阿七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娘知道你不想离家,可是我们不离家爹爹就要一个人来南郡,你难道不想和爹爹在一块了吗?”
她俯下身来,攥住女儿两只小小的手。
稚子尚未知道她为何要跋涉千里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邺都,眼睛里还只是一片清澈的茫然。
可是已为人母的徐令容却明明白白的知道她们这一来,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今岁以来北方狼烟四起,恐怕不多时就会燃到邺都,她娘家的兄长在此前的战事中送了命,她不能让丈夫也受此厄运。
恰逢宣王府中幕僚引荐,她屡次催促之下丈夫白崇终于下定决心南迁。
“我当然想和爹爹在一起,我也很喜欢南郡,可……”白秋月话说到一半又刹住了声。
因为她想到几日前自己一家刚刚来到朱雀街的新家时发生了一件小小的,令她不甚愉快的事。
那天也是像今日一样有滚圆的太阳,用过饭的午后阿爹出门去了,他让人往马车上搬了好些东西,她去偷偷看过一眼,是金灿灿的元宝。阿娘站在阿爹面前低声絮絮叨叨的说些什么,他们都不让她知道。
不过她能猜到阿爹去登门拜访很重要的大人物了,要不然不会准备这么重要的东西,金元宝可是很贵重的。
白秋月依靠在珠帘旁悄悄窥视了一会儿,阿爹终于打算出门了,便在此时赶紧跑上前去抱住对方的大腿撒娇讨好道:“爹爹在街上要是看到了有和我们邺都一样的小玩意,像蹴鞠球这样的,一定要带些回来。女儿的东西都落在家里了,现在什么也没有。”
见她说得可怜,白崇一把将她举起来抱在怀里刮了刮鼻子道:“是为父的疏忽,怎么就忘了把咱们阿澈的宝贝带走了。我答应你了,一定给你带,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乖乖的,别惹你娘生气。”
白秋月重重点了点头。
“好了,时候不早了,明澈快从你爹怀里下来,别误了事。”徐令容把女儿接过来,让她去别处玩。
阿爹走后她一个人在院子里等了半天,满心欢喜的想着新玩意,小羊皮拨浪鼓已经有了,还要添些什么好呢?
一个人在宅子里转悠,白秋月发现新家似乎比邺都的院子小了,以前在邺都她的脚步要走好远才能从这头走到那头,现在好像不似那么费力了。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已经下山,门外终于又响起车马声。
白秋月正好在前厅,远远望外望了一眼,瞧见是自家的马车,那就是阿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