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声地笑了,仰头望进不见底的夜,声音低沉,他说飙车,有时候不是单纯为了追求激情和快感,也有可能是让自己在脑袋发热的情况下,用极限逼迫自己,让自己保持清醒冷静,如果驾驭的过程不冷静专注……
“那就是一场以性命为代价的赌注。”
我霎时默然。我第一次听到这种答案,高挂的灵魂像是一下子畏寒地钻进了肚子里,蜷缩成一团。我终于感受到一点点的冷了,一种属名为冬天的,理智的寒。
那你是因为什么,才要保持的冷静呢。
是因为我吗?
像掷石子入水一样,我把问题咽下,没敢问出口。
楼梯挺长的,可能是飞驰完的我还没完全适应陆地,每走一步都仿佛踩着棉花,臆想着有一阵风穿过。我们走得慢了些许。
我问他,“哥,你刚才打电话,跟许琦素说了什么?”
魏楮堂语气转而温和,含着薄薄的笑意,“我跟她说我英雄救美了。”
我斜睨着他,“然后?”
“素姐一开始没说话,然后她问我今天是不是扶八十岁的老奶奶过马路了。”
魏楮堂似乎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些,“我说不是,我救的是她许家的人,还管她要酬金。”
楼梯口的灯格外地暗,一切都幻化为虚影,魏楮堂朝我弯下腰,说,“否则啊,她家的人就要归我了。”
我慌忙地眨了下眼,继而像往常一样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确认道,“皮挺厚,脸掉了层皮居然还没被冻住。”
他在我耳边短暂地笑了。
到了转角处,我顺道而上。
他却忽然停了下来,我意识到他没跟上来,便回头看他,他背对着那盏昏黄到不像话的楼梯灯,他神色沉静。不知是他掩住了光,还是他本就乘着光。
魏楮堂像是踌躇了一阵,开口问我,“招招,今天要是我没找到你,那你打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许琦素?或者告诉我?”
我放下半抬的左脚,“我……”
我没想到魏楮堂还是问出了那个我最害怕回答的问题。
告诉是一个很烦人的词,说多了招人烦恶,说少了自己又难平,中庸之道最是难走。
可我感觉自己多年深藏的屈怨终于要为一句告诉崩盘而出。
楼道窗外的夜压了天,扑了地。我还是忘不了好久好久的以前,阴暗的小巷,形如鬼魅的人影欺压上来,一身清醒却又可以借为理由的酒气,浑浊的,令人作呕的。他形容凶狠地扯着我的衣服,小巷打翻了好多东西,我拼死挣扎喊叫才引来了一条野犬的哀鸣。它奋力地拱过来,呲着一口森白的牙,帮我把人赶走,不要命。
我无力地蹲坐在它的领地,它没赶我走。
也只有野犬才会惜野犬,所以我也为了活而不要命。
而我没去告诉许琦素。
我这下只是垂下眼帘,缓声道:“要是没人来,没人听得见,那我就会反抗,而通知你们的人可能就是班主任或是级长了。”
“……以恶意殴打长辈为由。”
我站在一阶楼梯上,勉强能跟他平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相信魏楮堂也知道的,捷足先登恶人先告状连个小孩子都会,在年龄和权威面前,小童的言语辩驳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我宁可拖延时间争取证据,也不敢贸然冒险行动。
我把鲁莽压下了,可能是我真的幸运,上帝终于舍得心疼我这位把莽撞踩在脚下的小孩了。
魏楮堂的眼神在此刻晦明难辨。而我以一种冷静通透的眼神看着他。我的透明不是书籍报道上二手的透明,是现场演绎的透明。
要是我真的暴力反抗了,没有监控,没有证据,莫树风很大可能会先我一步去通报学校,以一个无端殴打教师的罪名让我退学,而他私下补课的行为可能只会得到一个不大不小的违规处罚。
信莫树风,还是信我,校方的天秤会怎么倾斜,是一个未知的辩题。
魏楮堂伸出手,揽过我,以一种长辈心疼一位从不要求棒棒糖的小孩的姿势。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重心不稳,只能任他抱着。
他喊我招招。
我应了。
他好高,我站在阶梯上也要他为我弯腰,他问我,难过吗?
我好像知道,知道他不是在问我是否因为这件事而难过,而是单纯地对我这个独立的个体发问,对我的一切发问,问候我的难过。
“嗯……”
人就是经不住别人的怜悯的。本来连自己都没可怜过自己,本来坚强万分,可就是因为怜悯而泣泪。
难过。
我难过于漫漫长的无尽黑夜,难过于有且仅有的红枣糕,难过于灰黑的小楼里乱窜的饥鼠,难过于湛湛青天下的恶魔。
难过本就是一篇写不完的二字诗题,无需过分藻饰譬喻就能共情了然。
就像小时候最初学到的略带悲意的二字形容,第一个是伤心,第二个就是难过。
我感觉到一股酸涩感一拥而上,渗入我的鼻尖和眼眶。
良久,他拍了拍我的背,说:“回去吧,素姐肯定着急了。”
“好……”
但我不能泣泪,灵魂的毛孔泌泪了,可以盛进肚子里。但眼睛不能,眼泪扎进土里就再也拔不出来了,人也就拔不出来了。
魏楮堂拉开我们的距离,看到了我红了的眼眶,抬手抚上了我的脸,问我,“哭了?”
“没有。”我眨眨眼,想缓解一下眼里的酸涩感,“眼泪没流出来,就不算哭。”
魏楮堂哑然失笑,“好——,我们招招最坚强了。”
***
饭毕,把魏楮堂送到门口,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琦素叫住了他,跟他道了声谢,说今天的事麻烦他了。
“素姐,这么客气倒不像你了啊。”
许琦素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行了,快点回去吧,晚点看冻不死你。”
“好好。”魏楮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我……就先走了?”
我朝他说再见。
送走了魏楮堂,关上门,许琦素就拉着我坐在茶几旁,她看着我,看着她的儿子,可能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问什么好了。
“吟招……”
我拍拍她的手背,“妈,没发生什么事,我没事的,别担心。”
许琦素轻蹙着眉,看着我,她的表情沉静得像是一块忘了上电池的钟表,不论看了多久,还是那个时间,还是那个人。
我又开始猜测,此时此刻,她似乎想给她的孩子一个拥抱,或是其他什么能够宽慰我的行动,可又不知道以一个什么样的理由。
我们之间隔着距离,而相隔的位置似乎就是板块交界,而这块大陆不知何时就张裂生长了。我们的鸿沟不是青春期孩子与长辈的鸿沟,而是轻易跨过去,我只会笑着说没事的鸿沟。
许琦素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说:“吟招,你不要有压力,其他事你不用管,妈会尽全力给你讨回一个公道的。”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说的态度让她担心了,但我还没有让话语变得不让人担心的水平,所以我只是应了一声,“好。”
“孩子,我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你也的确做到了,做得非常好。”许琦素缓声道,“但是……多依赖一下我,好吗?”
“妈,我一直都在依靠你。”我再次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好了,赶紧洗漱吧,晚点天就太凉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