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日,天大寒,雪没行人膝,路滑不能行。
玄都观中一自号曰静虚的坤道,一边引着路,一边躬着身对段含之道:“娘子且请至此处暂歇,略备了些茶点,还请娘子莫嫌粗陋才好。”
段含之后头跟着一华服女子,瞧着也不过双十年岁,模样生得是极标致的,眉目间却有一股清泠泠的意味,让人瞧了只觉十分疏离。
二人同静虚进了屋,自有静虚身边的几个小徒弟奉了热茶来。段含之端起茶盏,道:“前日听你们观主说,过些时日要斋醮,我想着是不错的。”
她朝一旁瞥了一眼,晴宵便会意,朝静虚怀里塞过来满满的一包银子,足有百十两。见静虚收了银子,段含之又道:“想是真人灵验,不过这两日来得勤了些,便觉身子爽利了不少。赶巧过几日便是灵宝天师诞辰,这里有我手抄的几本经书,劳道长替我供奉了。”
静虚堆着一脸的笑,捧了经书道:“这几日正为二位娘子念着《太上升玄消灾护命妙经》,另有两本《太乙救苦护身妙经》与《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为娘子们消灾祈福是再好不过的了。”
段含之点了点头,闻了闻手中的茶,却不曾尝,只是搁至一旁,对晴宵道:“这茶我闻着总有股子霉味,去沏壶新的来,再挑些果子,我也饿了。”
待得晴宵领着一群丫鬟道童出了屋,静虚瞧了一眼翻着经书的段含之,又看向另一旁的人,道:“这位娘子脸生得很,往日京中各家打醮斋戒,倒是不曾见过。”
段含之端着茶盏,笑意盈盈地道:“不怪你没见过,原是世子身边的贴心人,若论起家世,自然不比京中的富庶人家。”
她兀自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我如今年岁渐长,不似濯雪妹妹得世子宠爱,倘若真人灵验,全了我的心愿,也不枉我日日诚心祝祷了。”
静虚听了段含之这话,神色微动了几分,还不待她开口,坐在小几前的濯雪便道:“阿姊入府年久,自然比我在世子面前更得脸些。世子与阿姊两厢情深,阿姊若再有个儿女傍身,那便是最大的福分了。”
段含之笑着附和她道:“正是呢。只是子嗣一事,本是急不来的,你恩眷正隆,倒不用像我这般惦记。”
静虚瞅准了时机,立时便插话道:“娘子虔心,定能心想事成,只是事在人为,小道倒有个巧宗儿,端看娘子嫌不嫌弃了。”
濯雪闻言,盯着静虚半晌,脸上瞧不出半分情绪,静虚被她这目光盯得心里惶恐,正想着寻些别的话来开脱,便听得段含之道:“既是巧宗儿,便是要使三五千两的银子,王府也不怕没有的。若你那法子真是灵验,还怕日后少了你的好处不成?”
静虚听了,便也安心了,遂道:“娘子这便是看轻我了,这法子本出在我一师兄身上,她多年在外云游,自然会些偏门的术法。娘子且放心,如今她人便在京中,待我为娘子细细准备着,事情自然是没有不成的。”
段含之捏着帕子,翘着指头笑道:“有你这话,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那厢晴宵正端了茶点候在外头,段含之唤了她进屋,嘱咐她从带来的妆匣里掏了一沓子银票塞进静虚怀里,又从腕上褪下一对白玉绞丝镯子,亲自递了过去:“这事本不欲旁人知晓,还劳烦道长替我瞒着。来日心愿得偿,更有重谢。”
静虚收了镯子,又是一番恭维谄媚的话,段含之听得也乏了,却因尚惦记着岑青云托付给她的事,便也只能受着。
过了约有半刻的功夫,外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震天撼地般的巨响,而后便有火光冲天,一连燎了几处屋房,直往此处院子而来。
静虚扒着门朝外头望了一眼,便连忙使唤了院子里的几个徒弟去打水救火。晴宵见火势凶急,便也当机立断领着一众丫鬟收整物什,连夜归府。
车马前脚出了玄都观,后脚段含之便在车里吵嚷起来:“原说好了要等着郑常山一道,现下咱们这般不管不顾地走了,若是殿下无人接应可怎么好!掉头!”
晴宵示意濯雪按住她:“我见过郑将军,他传了殿下的令,若有异动,咱们只管速速动身便是,不必担心他们。”
外头半边天幕都被火光染得赤红,段含之还欲声张,却被濯雪一个手刀劈在后颈,当即便昏死过去。
回府时已近夜半,段含之甫一下车,便又被带回湘景阁禁足。晴宵与濯雪匆匆赶至风林轩,便见岑青云已在书房里等着,听她们细说了始末,岑青云也只是低着头,道:“不曾有人同你们提起翟氏?”
晴宵摇头:“玄都观中上下口风都紧得很,我曾四下打探过,皆不曾听人说见过王府来的人。想来观中也不止静虚一个姑子,彼此间不通气也或是有的。”
岑青云斜靠在椅上,手里拈着一串白玉念珠,也不出声,晴宵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屋里那架屏风,似乎倒见得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只是还不待她细看,岑青云便道:“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回头静虚若再递了消息来,你便仔细盯着。也忙了这些日子了,且先回去歇着罢。”
说罢,她又看向濯雪道:“朝露惦记着你,她本不欲叫你搅和进王府这趟浑水里,你却上赶着一般,自己一人竟也敢偷偷入京。”
早年间她阿母随军在外,曾一路救济了不少孤女,留在身边细心教养着,便是如今和春堂的霁夜与晴宵、湘景阁的朝露、菱棠榭的浣霞。另有几个因年岁尚小,便留在了肃州旧部。
濯雪性子孤桀,岑青云知晓劝她是劝不动的,便道:“到底是亲姊妹,没得为了些陈年旧事伤了骨肉亲情。你远来已是奔波,如今府里没什么紧要的差事,你身手又好,便去湘景阁当差,替孤好好守着院子,莫教人取了段氏的性命。”
待得濯雪领了命退下,岑青云才坐直了身子,她仰起头,颊上一道足有两寸长的伤。她往帕子上洒了些止血散,按在伤口上,血却还是止不住地流。
“那箭尖皆是特制的,只怕没个三五日的功夫,这伤是好不成的。”温连珲从屏风后头出来,似笑非笑地瞧着岑青云:“久不相见,殿下昔日殊色,怎生如今,白璧微瑕。”
岑青云将被血洇透的帕子扔到一旁,也用那种似笑非笑地阴冷神色瞧着温连珲:“孤与温大夫何来的久不相见?你屡次扮作乞人,拦下孤的车马,可惜孤眼拙,倒不曾早早将你捆了打死。”
温连珲挑起月色纱帘,他身量纤纤,此时套了一件通身织金的靛蓝袍子,烛影摇曳下更显绰约。尤其是那双潋滟似秋波的眸子,实在是叫人瞧了一眼便忘不掉的。
温连珲从怀里掏出贴身收着的平安符,放在手里把玩道:“难怪今日殿下见了我却并不惊讶,原是早便认出我来了。”
岑青云道:“算不得多早,也是这几日细细琢磨,才觉出几分不对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