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青云思忖间,赛瑛公主不知何时来至她身侧,歪头看着她,却也不说话。岑青云只好主动开口道:“公主这般瞧着孤作甚?”
赛瑛却笑道:“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有些好奇,被父汗称作大梁明珠的岑世子,会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岑青云抖了抖袍袖,问道:“如今见了,公主可觉传言不虚?”
赛瑛的中原话讲得磕磕巴巴的,一句里还夹着不少突厥词语,她讲得却认真:“你很像我哥哥,你是大梁明珠,他是草原上的太阳。”
岑青云挑起腰间宫绦,放在手里把玩,漫不经心地道:“公主的哥哥……”
赛瑛公主同母所生的哥哥,颉利可汗的长子格尔坎,她也曾见过,若是那样的混账都能被称作是草原上的太阳,只怕突厥王庭过不了多久便要日落西山了。
可她瞧了赛瑛半晌,不再说什么,只是道:“公主的眼睛生得漂亮,比孤更称得上明珠二字。”
夜渐渐深了,外头还被四处烟花灯烛燃得煌煌一片亮光,宣宗劳乏了一天,禁不住这样的吵嚷,便同几位上了年纪的国公阁老们一道往偏殿歇息去了,席间便只剩下少年儿郎们并几桌女眷。
岑青云原暗自算计筹谋了一晚上,如今见无事发生,便也卸了心底的包袱,被季涉拉去投壶作赌。
往日里因她位高权重,瞧着面目也是不近人情,勋贵人家子弟倒少有同她来往的。今日许是酒酣脑热,加之季涉这铜锣嗓门一吆喝,便也都兄啊弟啊地叫了起来。
岑青云只略饮了两盏薄酒,便坐到一旁看他们戏耍,角落席间同样坐着一人,如此喜庆的日子却是一身银袍,袍子下摆至腰间用缕金线密织了枝枝蔓蔓的莲花,衬得他在一众花团锦簇里,独树一帜的既清贵又雅致。
她瞧这人样貌似有些熟悉,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季涉口中那个“万般皆好只可惜长了张嘴”的刻薄长兄季淙。
季淙见她落座,也只是淡淡掀了下眼皮,并无主动同她搭话的意思。岑青云知他素有凶名,便也不出声。
二人这般静默无言坐了片刻,季淙忽而开口道:“暮景斜芳殿,年华丽绮宫。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殿下是心思灵巧之人,这两联作得不错,虽不如下一句,却也很好了。”
“若非最后一联实在敷衍,想来今日魁首,定是殿下。”
岑青云只得道:“并非孤有意敷衍,只是孤于诗文上实在是天资有限,所作也不过是兴至而为,若说魁首,实在也是高看孤了。”
季淙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却仿佛在透过她的模样去瞧另一个人,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然后自顾自地低声道了一句:“不像。”
话音方落,他便自顾自起身,带着一身似有若无的玉茗香气,寻了另一无人处待着。
岑青云尚顾不得片刻的愣神,自对面女宾席面处便来了一群小娘子,各个含羞带怯的,为首的便是定国公府的三娘子韦岫缃。
她长姐韦岫丹因与杜家定了亲,三书六礼成了一半,未来夫家便突遭横祸,虽是未过门,却也不好抛头露面的。韦岫青与韦岫丹本是一母同胞,平日里便亲厚些,索性今日便是姊妹两个都不曾露面。
韦岫缃往日里没少受两位姐姐约束,今日韩夫人只带了她一人赴宴,她又自持家世显贵,身份较常人更多些不凡,更是托乔拿大。
韦岫缃倾慕世子已久,这本不是秘密,世子一直不愿娶妻,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再折腾个几年,折腾得年岁大些,自然也便罢了。
偏不凑巧的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个赛瑛公主,千里迢迢地来和亲,朝中身份地位年龄品貌皆适宜的儿郎,左不过是世子与秦王。
韦岫缃方才在一旁瞧着赛瑛同世子说笑了几句,当即便有些坐不住了,身旁不知是谁激了她一句,她便仗着韩夫人母家与世子那点子沾亲带故的关系,端着酒樽便朝岑青云处而去。
她今日穿了身水红色的袄子,却配了条翠绿的裙子,旁人见她生得明艳,这颜色倒也衬得起她,自是止不住地称赞。到了岑青云跟前,世子却拧起眉,目光扫过她层层叠叠发髻里的鎏金梳背,问道:“你方才说……你叫什么?”
韦岫缃身后不知是谁“噗嗤”笑了一声,她想扭头瞪过去,却碍于此时正在世子眼皮子底下,便也只好咽了这口气,堆起一个体面的笑:“妾名岫缃,青云出岫的岫,缃素的缃。”
岑青云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樽,轻轻地同她碰了杯,而后将杯中酒饮尽,便搁下酒盏,起身离席。
她独来独往惯了,便是往日里称得上是交好的那几个,也都不曾注意到她悄没声地出了太极殿。她避开外头随侍的内官,沿着无人的宫道一直往前走着。
舞乐之声离得越来越远,岑青云低着头,四处挂起的朱红灯笼将她的影子投在青石壁上,拉得好长。她顿下脚步,瞧那灯笼里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一截红烛,愣了半晌,才转过身,步子飞快地往华光门而去。
往年宫里的除夕夜宴都要等过了子时才散,因而穆王府里只有翟令月牵头,在瑜阳斋摆了一桌席面,坐了苗持盈与段含之两人,并身边几个亲近的丫鬟仆妇。
除了此处,王府各处院子皆是静悄悄的。崔池打发了霁夜与晴宵,让她们自寻贴心的地方守岁去了。又因岑青云不在府中,院子四周围守的暗卫也撤了大半,只剩下几个在离得稍远些的暗处巡逻。
眼见得夜深了,崔池便阖上手中书卷,吹了灯,正预备着脱了衣裳歇下,屋门就被人打开。来人顶着一身的寒气,同他撞了个满怀。
他张口只唤了半个字,便被塞了一嘴的胶牙饧。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顺路买的饧塞在怀里,此时却像被热得化了一样,裹在嘴里,整个人都浸得是甜丝丝的。
岑青云双手锢着他的腰,眯起眼笑道:“我憋闷了一晚上,只觉得身上各处都不痛快似的,后来突然明白,我只是想见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