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传话的郎官道,别的都不妨事,只有魁首这一篇文章作得不好,言辞激切太过,恐失上意,若点此为魁,怕是不妥。
岑青云瞧着眼前的裴循礼,虽遭非难,却也是一幅磊磊落落的模样,并不曾气急脸红,她一时之间,竟很难将这人与那篇笔刀墨剑的策义联系起来。
众人都望着她,岑青云便也只好清了清嗓子,道:“先不急着撵人,既然敢在孤眼皮子底下生事,便没有草草了结的道理。”
郑行易已经搬来一把太师椅,放至廊下,岑青云施施然走过去,坐下理了理袍袖,而后道:“何人生事,生的何事,且都一一道来罢。”
杜克俭仗着自己从前与世子有过数面之缘,抢先一步道:“殿下明鉴,此人无端动手打人,实是可恶至极!”
岑青云望向裴循礼,问道:“你先动手打的人,是也不是?”
裴循礼也不推脱,点头道:“是。”
杜克俭见他点头承认,义愤填膺道:“天子脚下,权贵眼前,竟然有这等寻衅生事的小人,殿下还不快快将他发落了去,也好……”
岑青云皱起眉:“孤问你话了吗?难不成现在孤多问一句缘由,也要承杜四郎的盛情指教了吗?”
杜克俭被她的眼神唬得缩了缩脖子,又听得她道:“此处虽是天子门庭,却有规矩例法,遑论什么权贵,都只凭一个理字。”
岑青云朝裴循礼扬了扬下巴:“你为何打人?”
裴循礼抿了抿唇,只是不语,直到瞧着岑青云面上浮出些许的不耐烦,他才无奈开口道:“这位杜郎君学艺不精,仗着家中权势,威胁于我,我气不过,这才动手打了他。”
今日从马上跌下了不少人,杜克俭也是其中之一。
他行事向来如此,说他仗势欺人,倒是一点也不为过。
岑青云却问道:“他威胁你,你便动手打人?”
裴循礼犹豫半晌,沉声道:“是。我动手打了人,我认,世子自可以派人撵我走。只是杜郎君威胁我,也是不合规矩,还望殿下秉公处理。”
岑青云闻言,扯着唇角嗤笑了一声,道:“一个两个,都当孤是蠢货不成?”
她接过一旁郑行易端着的茶盏,狠狠砸在面前,在雪地上泼出一汪深褐色的茶渍。
她伸出手指着裴循礼的鼻尖,厉声道:“说!到底是因为什么打的人!”
裴循礼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劲松,一言不发。
岑青云见状,道:“好,你既是个硬骨头,孤也自有对付硬骨头的办法。科考场上动手打人,依律要遭三十笞,来人,给孤打。”
直到郑行易领了荆条来,裴循礼依旧不曾辩白,只是紧紧抿着唇,一幅咬死了也不愿松口的模样。
郑行易见了岑青云的眼色,下手不重,这裴循礼行刑始终,一声不吭,倒叫岑青云难免高看了他几分。
荆条上沾了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把岑青云脚边的一片细雪染得通红。她盯着那红色半晌,才挪开视线,瞧向杜克俭:“这还有三十笞,打吧。”
方才在一旁幸灾乐祸的杜克俭吓得直打颤,连忙道:“殿下!此人无端生事动手在先,我是气不过才还了手,还请殿下开恩……”
他话音未落,岑青云就端过一旁奉上的茶,低头吹了吹,而后吐出一个字:“打。”
三十笞罢了,杜克俭依旧躺在地上鬼哭狼嚎,最后是韩侍郎实在瞧不过眼,使唤了人把杜克俭扛回了杜府。
这一遭闹完,场中其余众人皆心有余悸,个个都万分谨慎,原先也有些仗着家世欺人者,如今也生怕祸事栽到自己头上,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日近西斜,最后一项马枪方才试罢,岑青云略有些烦躁地将手中书册扔至案上,撂下一句“都是俗物”便拂袖而去。
校场门外,裴循礼正候在道旁,见岑青云打马而来,连忙抱拳作揖:“方才人多不便,裴某在此多谢殿下相护。”
岑青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怎么?被荆条抽傻了?”
裴循礼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杜四郎势大,今日若非我受罚,想来他定是要将我逐出校场才肯罢休。我此次中举实属不易,殿下苦心,裴某感激不已。”
岑青云打量了他一番:“倒也不是个蠢货。”
裴循礼原先的衣衫虽是陈旧了些,倒也勉强称得上是体面,如今挨了三十笞,便真成了破衣烂衫。岑青云一时兴起,从得胜钩上解下佩剑,扔进他怀里:“赏你的。一身的好功夫,不配柄像样的剑,倒是可惜了。”
裴循礼瞪大了眼,双手捧着剑,想要递回去,被岑青云用手里的马鞭抵住:“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此剑赠君,斩尽不平事。”
裴循礼还未回过神,马蹄踢踏,朱衣白马的少年已然远去。
转过两条街,郑行易才开口问道:“殿下怎将自己的剑送给那裴慎?这样好的东西,配他倒是埋没了。”
岑青云松了缰绳,信马闲步:“你何时也养出先敬罗衣后敬人的毛病来?难道是在这京城里,衣裳鲜亮内里腌臜的人,你见得少了?”
方才校场之内,她瞧裴循礼所习一招一式,扎实精妙,若非当着众人的面,她倒想亲自下场同他比试一番。
岑青云虽比不上她阿父那般求才若渴,但到底也有几分惜才的心意在。裴循礼这般资质,假以时日,便又是一位封疆虎将,为了他的仕途,把杜四郎痛打一顿,也算不亏。
郑行易努了努嘴,道:“杜老太公原本就同殿下较劲,三天两头上折子参您私德不修,这下您打了他那宝贝疙瘩,只怕明日他便要跪在含元殿门口哭了。”
岑青云冷哼了一声:“他那哪是同孤一人较劲?先前阿母在时他看不惯阿母当政,而后阿父出征他又惯会指手画脚,跳梁小丑般的人物,倒不值得再提的。”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忽地扯出一个笑:“他麻蝇一般追腥逐臭地活了这么些年,杜四到底只是伤了皮肉,若他为这等小事便要同孤翻脸,孤反而高看他几分。”
冬日里天黑得早,一路行至王府门外,已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檐下几盏灯笼燃了灯烛。岑青云渐地走近了,瞧见晴宵正抱着暖炉候在府门外,她方才尚有些郁闷,霎时间便神清气爽了起来。
岑青云翻身下马,直直地便往和春堂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问晴宵道:“你主子差你在这等着?天寒地冻的,若把你冻出什么好歹,且看他心不心疼罢。”
晴宵跟在她身后,同郑行易两人止不住地互相使着眼色,直到岑青云顿下脚步回过身,她才一横心,道:“清河君差我来,原是要传郑小将军的,谁知撞见了殿下。”
岑青云愣了愣神,咬着牙笑道:“这么说,倒是孤来得不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