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越州,山高水长,二人先是骑马,后因两匹黄风驹太过惹眼,便换了车架。一路行至淮州府,又因乘车不比船行便利,便又改陆路为水路。
淮州城的码头边,岑青云挑了艘好船,又雇了几个手脚利落的船夫,启程前往越州。
淮州素来有九省通衢之名,既掌盐课,又理粮事,故而如今海内虽风波平起,淮州城内依旧是升平盛世。
不止淮州,她与崔池一路东行,淮南道中诸府情状,与他们先前所见的山南各府,简直是天差地别。
岑青云与崔池在淮州歇脚了两日,待得船夫舟子将一切事务安排妥当,二人方才动身。
淮扬正逢阴雨时节,连月不开,风大浪急。船行其中,便如漂泊浮萍,摇摇晃晃,四处无依。
岑青云从前从未坐过船,起先两日,尚撑伞立在船头,只觉得颇有趣味。
直到她这阵兴味过了劲,加之风雨愈急,她竟开始晕船。
这日难得雨停,舟子对崔池道:“想是贵人出门多风雨,如今既雨停天晴,脚程也可更快些。”
岑青云恹恹地趴在船舷边,吐得昏天黑地,崔池为她递上漱口的茶盏,问舟子道:“此去越州,还需多久?”
舟子略一沉吟,报出一个数:“倘或天晴,只需七八日便可。”
或许是天公不作美,有意拦路,是夜雨势大作,阴风怒号,浊浪排空。
甲板上众船工正忙着降下船帆,天色如墨漆黑,船舱里点着四五盏灯烛,却依旧昏暗无比,难以视物。
岑青云这几日晕得厉害,崔池找舟子要了民间土方,以橘皮裹了生姜让她服下,却仍是不得缓解。
岑青云便只能日日躺在榻上,甫一起身,便会晕头转向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江上风大,吹得屋内烛火只剩下无焰残灯。
崔池将岑青云的脑袋搁在腿上,一边将帕子沾了温水搭在她额上,一边为她揉着太阳穴。
岑青云煞白着脸,将崔池的袍袖盖在脸上,过了半晌,方道:“你衣服上熏的什么香?”
崔池笑道:“殿下糊涂了不成?这半月咱们一路奔波,我何曾用过什么香?”
岑青云唔了一声,道:“传闻荒帝有一宠妃,自胎里便带得奇香,那香气暑热时闻了觉得冷冽,冬日里却又觉得暖人。”
她复又将崔池的衣袖翻来覆去地在手里绕着把玩,叹道:“温香软玉,想来说得便是如此。”
崔池低着头,笑道:“荒帝宠妃冯氏,慧而有色,然却是红颜祸水。殿下以我比冯氏,是觉得我如今也可使殿下乱心改性了么?”
岑青云不禁笑道:“崔子渝,你这般油盐不进,连半句好话都不肯听,倒叫孤惶恐了。”
因夜已深了,崔池便并未束发,如瀑长发披散在肩头,有几绺落在岑青云手旁。
岑青云抓着他的头发,放在鼻尖闻了闻,道:“好香,你用的什么刨花水?”
从前在王府时,崔池常为她挽发,他心细,手也巧,自己制了木樨兰膏,每日都不厌其烦地为她养着一头长发。
崔池道:“原也不是什么新奇的方子,无非添了些白芷与藿香,殿下若是喜欢,回头我差晴宵给殿下送些。”
岑青云原先头疼得厉害,如今闻着崔池身上凉森森甜丝丝的一股子幽香,醉魂酥骨,水波摇晃里,她竟也能沉沉地睡去。
夜半雨落江面,声如铜铃,岑青云几番被吵醒,干脆披了外袍,出了船舱。
舟子船工皆已歇下了,此时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船尾处一只模模糊糊的白影。岑青云撑着伞,默然瞧了半晌,才发现那是正在淋着雨的崔池。
他平日里总爱素色,白袍白衫,配上他那幅干净白皙的面皮,便如此刻,远远望去,竟像是一身缟素。
岑青云心下蓦地一惊,崔池虽侧着身背对着她,那周身的悲怆凄苦,倒像是在给什么人哭丧守孝一般。
江面一片漆黑,唯有岸边不时亮起些许光亮,无边夜幕里,只剩下崔池,形影相吊。
他并未撑伞,浑身都已被雨淋得透湿,他却似毫不在意般,依旧站在船舷边,森然幽怨,便如水中冤魂所化的伥鬼。
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崔池如塑像般纹丝不动的身影终于动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团粗麻裹着的物事,死死地攥在手里。
借着月色,岑青云瞧见了那是什么。
是一枚断剑的碎片。
只有巴掌大,通体碎纹,还沾着锈迹与鲜血。
倘若此时,她能离得再近些,眼神再好些,便能瞧出,这是纯钧剑。
是她阿父亲手所铸的纯钧剑。
华捽如芙蓉,釽烂如列星,光浑如水溢,断巖如琐石,才焕如冰释。
如今宝剑残断,剑身所雕的流采含章纹饰也已朽败不堪。
故而她此时,并未认出,这便是她珍视至极的佩剑。
她却只瞧见,崔池将断剑残片紧攥在手中,剑锋虽钝,却因禁不住他这样使劲,将手掌横割出一道血口。
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很快便在崔池脚边聚起一汪深褐色的水痕。
天边惊雷乍起,飞火银线将夜幕撕裂成无数碎片,霹雳轰鸣声中,崔池扬手,将手中的断剑扔进江面。
残片坠入江水,很快便无处寻踪。
岑青云却突然觉得心口一阵钝痛,这痛不知从何而来,却又足以叫她痛彻心扉。
她忽得想起十五岁那年,黄沙尘中夺胡骑,夤夜林间射白虎。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风急浪大,船身猛地一晃,岑青云险些栽倒在地。待得她重新站稳,放眼望去,甲板上已无崔池的身影了。
她急急回到船舱里,却见崔池正合衣躺在榻上,睡颜恬静温柔,周身并无水渍雨痕。
她掰开崔池半握的掌心,除却交错的掌纹,并无任何被剑锋割裂的伤疤。
岑青云捂着脑袋,复又跑回甲板上,站在船尾,探着头向江面上望去。
江面一片漆黑。
是梦耶?是幻耶?
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可方才心口的那一阵痛楚仍然余韵未消,周遭雷声雨声风声水声,声声急促,声声摧心肝。
她闭上眼,却仿佛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从此,剑沉池底。
她安之若命,崔池莫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