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池走后,她有些后悔地想,自己便这样轻易地放过了他,会不会招致日后更大的祸患。
但在看到崔池阖眸落泪时,她确实无法狠下心折断他的脖颈。
岑青云蓦地想起从前,成姒初学卜卦时,曾为她算了一卦。龟甲上纹裂斑驳,成姒推演了半晌,谁知龟甲竟裂开了。
当时成姒曾对她道,明月奴,你的命数竟无因果,我看不透。
她从前尚且不解,如今想来,却有几分应验。
自始至终,她遮掩身份,隐姓埋名,从不曾以真正面目示人。似她这般从无一日做过自己的人,何来命数,又谈什么因果。
直到此刻,她放开崔池的那一刻,她终于顿悟。
她找到自己的因果了。
在万庾村养了数日的伤,岑青云肩头那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终于伤好痂落。
这些时日她与崔池假托夫妻之名,借宿许媪家中。
为报许媪之恩,岑青云将自己随身带着的玉佩赠与许媪,并对她道,日后定有重谢。
午后无事,岑青云便与崔池坐在院中榆树下,崔池为她打着扇,问道:“殿下如今伤势渐好,咱们何时动身?”
岑青云靠在树干上,阖着眼假寐:“明日一早便走。”
他二人如今岁月静好,一湖之隔的荆州却仍处水深火热。
崔池应了一声,忽而又道:“我为殿下保守秘密,殿下可否答允我一件事?”
岑青云斜着眼睨他:“孤不杀了你已是格外开恩,你倒蹬鼻子上脸了?”
崔池抿唇不语,岑青云轻笑了一声,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崔池却道:“我如今并无所求,只是担心若日后有求于殿下,还望殿下开恩。”
岑青云重又阖上眼,将胳膊枕在脑后道:“挟恩自持?崔子渝,谁教的你竟敢同孤讨价还价?”
还未等到崔池回话,岑青云便已自顾自道:“罢了,孤答允你便是。日后若有所求,只要孤能做到,皆允你。”
崔池这才展颜,越发殷勤地为岑青云打扇。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许久,岑青云忽而道:“你便无话想要问孤?”
崔池笑道:“殿下若不想同我讲,纵是我问了,殿下便会说吗?”
岑青云道:“你倒乖觉。”
崔池垂首,风过叶落,有几许落在他身上。岑青云伸出手,摘下他发间的落叶,轻声开口:“贞乾十三年,我阿母在随军途中生产。因军中万事简陋,我降生后不久,阿母便因产褥积病,不治而亡。”
“她与我阿父,之所以要将我扮作男儿,便是因为,岑氏一族,除了我之外,已无任何一人了。”
岑青云担在椅把上的手似有颤抖:“阿母身份尊贵,兼有无双智勇,临朝理政,尚被骂牝鸡司晨。若我身为女子,陛下绝不会允我入军征战。”
“到时候,四海之内的百万岑氏军,便将陷入无主之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但雄雄百万岑氏军,却只认岑氏为主。
岑青云对崔池道:“你且去岑氏陵园一观,便可知为何。”
“二叔与堂兄死在漠北,葬身雪山,尸骨无存。三叔死后,寡婶带着诸子上阵,俱死尽。叛军割下了婶婶与众位堂兄的头颅,悬于枪尖与我阿父叫阵,年纪最小的六郎死时,尚不满十五岁。”
“长兄死在居庸关,二兄死在武胜关。便连嫁去了涿州的姑姑,也与郎君一同披挂出征,万箭穿心而死。”
外人瞧着他们岑氏一族,多煊赫的荣宠,多泼天的富贵。可只有岑青云知晓,如今她所担的所有光耀尊荣,都是硬生生以岑氏一族的血肉骨骸堆起来的。
岑氏陵园内,坟茔如潮,碑林似山,岑氏数百族人,皆葬于此。
黄土之下,却只以衣冠立冢。皆因岑氏一族俱是马踏而死,尸身随土殁,惟余血泪痕。
终有一日,她阿父墓旁的那处空坟,也会葬下她的衣冠佩剑。
捐躯报国,马革裹尸,这是岑氏族人的归宿,亦是她的宿命。
岑青云阖着眼,道:“崔子渝,若岑氏无后,那这天下,便不再是如今的天下了。”
如今放眼寰宇,岑氏军遍布海内。不论是四方异姓王,还是割据拥兵的藩镇节度使,都曾是她父兄麾下将领,也都曾受岑氏旌旗号令,与岑氏族人同生共死。
单凭岑青云一己之力,若无这些昔日的同袍助力,她走不到如今。但若失了岑青云这一根主心骨,岑氏军便会溃然四散。
到那时,诸侯争霸,群雄并起,四海将再度陷入不休的狼烟争斗之中。
所以岑青云决不能倒下。
有她在一日,成氏江山便似有长城拱卫,千秋万代,难以撼动。
岑青云看着面前的崔池,伸出手抚上他的侧颊。
她似是对崔池道,却又似对自己道:“崔子渝,我不能反。”
但她甚至不敢扪心自问一句,你竟从未想过要反吗?
宣宗为人,软弱有余,谋断不足,故而朝中多得是如崔恪这般,只顾家族富贵,却从不在乎百姓安危之人。
眼见百姓因天子无能,而身处水深火热之时,她难道当真没有想过要取昏聩之主而代之吗?
可她不敢。
亦不能反。
她的声音低低地:“崔子渝,岑氏一族满门忠烈,若因我一人而招致千古骂名,那我死后,也无颜可见父母先祖了。”
崔池半跪在她身侧,仰头看着她半晌,忽而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抵在额上。
他低着头,轻声道:“殿下做忠臣良将,我便做殿下帐中谋士。为殿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还有剩下的半句,梗在喉间,他却并未说出口。
殿下做忠臣,我便做义士。
殿下做乱臣,我便做贼子。
殿下不敢反,我为殿下反。殿下不愿杀的人,我为殿下杀。殿下不能做的事,我为殿下做。
只愿崔池此生,能得见殿下,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