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青云凯旋次日,天子一道谕旨赐到穆王府,除了为他加官进爵的旨意外,还有世子特意为崔氏求来的封敕。
宣旨之时,岑青云推脱称,崔氏身染时疾,不宜见人,待日后得陛下召见,再亲自面圣谢恩。
送走了宣旨的天子使臣,岑青云甩了甩袖子,对着一旁跪着的翟令月道:“行了,回去用膳吧。”
这一顿午膳,实在是让人用得胆战心惊。
昨夜郑行简自司药监请来了医官为段含之诊治,她却不识好歹地撒泼打滚闹到后半夜,气得世子在院子里发了好大一通火,她才堪堪消停。
故而今日众人都心有惴惴,生怕世子盛怒之下,挑了她们其中哪一个撒气。
翟令月和苗持盈候在岑青云身旁,一位斟酒,一位布菜。
岑青云放下碗筷,看了一眼立在一旁当屏风的美人三四五六,问道:“昨日孤的一番话,你们可想明白了不曾?”
翟令月为岑青云添了一块鱼脍:“殿下且尝尝妾的手艺,这是贵妃听闻殿下凯旋,特意送来的。”
岑青云不为所动,只是看了她一眼:“孤问她们话,你答什么?”
他原本就生得一副张狂的俊俏眉眼,因常年在军中行走,身上更是多了几分行伍之人的杀伐果断。
从前年少时还有几分骄矜的意思,如今沙场征战几个来回,倒只剩下如刀剑寒光般的凌厉锋芒。
只这一眼,便让翟令月惊惧万分,连手中握着的银箸都捏不稳,掉落在地。
翟令月一时惶恐,连忙跪倒,其余姬妾见了,也齐刷刷跪了一片。
岑青云瞧着眼前的一排花团锦簇,开口道:“从前收留你们,自是碍于情分,不好推拒。”
他挥了挥手,厅外的郑行简端着笔墨书契进来,岑青云道:“除了令月和持盈,是贵妃送来的,其余众人的籍契皆在此处了。”
“孤乃一介武将,自然不懂怜香惜玉的心思。你们若有去意,孤绝不强留,另赠黄金白银,算作添妆。”
从前他十五岁上独自开府建牙,统领五十万岑家军,上到天子贵妃,下到朝中众臣,都打着各种旗号,明里暗里地给他送了不少丫鬟通房。
当初他尚无力拒绝,只能一概收下。如今他卸甲归京,实在不需要再留着这些眼线,给自己徒增掣肘。
见无人抬头,岑青云便道:“尔等若都不想走,穆王府是养不了你们了,那便一应都发卖了吧。”
听得他此言,终于有几个胆大的起身,签了姓名领了籍契,由郑行简领着出府去了。
见着案上几摞真金白银,剩下的人也难免心动,又瞧着世子的模样,倒不像是作假,便都纷纷在书契上签下姓名,收拾了行李离去。
便这般将一屋子环肥燕瘦的美人尽数打发了,地上却还跪着一个,岑青云瞧了一眼,对她道:“抬起头来。”
地上跪着的小姑娘梳着双髻,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是一团孩子气。岑青云瞧清了她的面容,眸光立时便暗了几分。
这位的来头不小,可容不得他轻易打发。
他只得将茶盏搁在一旁,瞧着翟令月道:“她若无去意,你便看着办吧。”
将府中一应事宜处理罢,岑青云行至无人的后湖边,对郑行简道:“幸而如今无事,你替孤跑一趟陇右,有一件事,除了交给你外,孤不放心旁人。”
郑行简旋即领命,匆匆地便走了。岑青云赋闲无事,便沿着湖边一路闲逛至了和春堂。
此处原是他阿母从前住的院落,虽离正厅最近,却与其余院落都隔着一汪湖水,曲径通幽,有着十分的隐逸清净。
如今这处院落,是崔池住着。
回京途中一路奔波,岑青云几乎不曾与崔池说上话,偶然见过几面,崔池也不大言语。回府之后,他又忙着进宫面圣,赴宴请旨。连番折腾下来,若不是行至此处,他几乎要将崔池忘得一干二净。
绕过疏竹掩映,岑青云行至和春堂门前,此处陈设与从前无甚区别,唯独院中多摆几张条案,正晒着数不清的书卷字画。
崔池独立院中,手里拈着笔,俯身临案,似是在描摹什么。
他穿着如今京城娘子们最时兴的织花锦缎,罩了一件松绿的大袖罗衫,长发只用玉簪挽了个松松散散的发髻。或是因他确实生得有几分袅娜娉婷的秀丽,即便是如此打扮,却不显得怪异,反添了几分回味无穷的韵致。
便似傅粉何郎,又好譬荀令衣香。
岑青云在院门外站了许久,直到崔池蓦地转过头,二人相望之时,岑青云只觉得面上一热,竟生了些心思被人窥破的窘迫。
崔池连忙挽手行礼道:“殿下安好。”
岑青云摆了摆手示意崔池起身,而后便踱步进了和春堂,四处绕了一圈,才道:“这院子许久不曾住人了,想来是孤的疏忽,竟不曾记着为你修缮一番。”
他年纪尚小,垂眸低头的时候,只见着细伶伶的脊背与臂膀,若不离得近些瞧,实在是难分雌雄的柔美。
听了岑青云这话,崔池却道:“不曾是殿下疏忽,如此便很好,实在不必再费心思的。”
岑青云瞧了他半晌,才道:“既如此,还是随你心意的好。如今你身边那两个侍婢,皆是孤经年用惯了的,人勤快,口风也紧。”
一阵风过,吹得案上的书页哗哗作响,崔池低着头,倏地笑道:“劳殿下费心了,只是我向来习惯独住,并不须旁人照顾起居。”
岑青云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崔氏是望族,孤倒见惯了你那几个堂兄前呼后拥的模样,你竟习惯独住,却是个难得的。”
回京途中,他曾特意遣人去博陵查探过崔池的底细。
他出身博陵第五房,因自幼失恃失怙,便被过继予了二房。
去查探消息的斥候说,崔池自少时便寡言少语,不喜与人交际,也无意仕途功名。曾有人问他平生志向,他竟答,只愿做渔樵耕读的山野农夫。
崔氏竟有如此不求上进的子弟,倒也难怪崔恪舍得将他送入穆王府。
一旁案上的宣纸被风吹起,岑青云信手抓住,展开细看后,发现竟是褚相公的长风帖。
他有些疑惑:“你竟有褚相公墨宝?”
崔池走过来,指了指左下的一枚小印:“这是我临摹的,并不是褚相公真迹。”
他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子渝是我的字,如若殿下不嫌弃,也可唤我乳名,鹤奴。”
岑青云挑了挑眉:“早闻君不慕功名,想来是应有其他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