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影中,她与他想起,她诱他想起——
郑府后院有一片空旷的桃林。
桃林没种几棵桃树。
为数不多的桃树,到了熟了的季节,上面的桃子也进了郑芳臣的嘴。
斜阳欲落,一望消魂时。
郑芳臣一手捧着桃子,咬的满腮帮子都鼓着,另只手提溜把剑,在手上随意转着。
“教你?就你这小身板,来阵风就把你吹晕了,你还学剑?提得动么?”
他把剑往前一扔,面前的女孩伸出双手去接,却被那重剑累得向前一趔趄,摔倒在地,摔了个大马趴。
那女孩穿着灰色的衣衫,同色的长巾围着额头、围着口鼻脖颈,整个人又瘦又小,除了那张苍白的脸上,和脸上那双泛着暗金色的瞳仁,整个人都和她衣服的颜色一样灰扑扑的。
因她摔在地上,那原本裹得厚厚的头巾就这样散开。
她抱着剑慌乱起身,又手忙脚乱把那长巾匆匆系在头上。
郑芳臣原本还笑着,待看到她眼中的怯怯泪意,不自在地挠了挠头,敛去笑容,走上前用手帮她擦去脸上灰尘,“接不住就不接了么,逞什么强。还有,这不是长得挺好看一女孩子,怎么天天把自己裹成个球。”
他的手刚碰到她右额上的发与头巾,她便微微偏头,“别,哥哥,太难看了。”
那里隐隐露着黑色的鳞片。
纯粹的人和纯粹的蛇族都很好,可是,她为什么偏偏是两边都不要的半成品。
郑芳臣没哄过人,不知道此时该讲什么,他沉默片刻,从枝头折下一小枝桃叶,插到她的鬓发上,道:“没关系的,长鳞片了也好看,你实在不喜欢它,就折点花花草草遮住就好了。现在是桃子的时节,没有桃花了,要是有什么花的,可能还更好看。”
说罢,他看到那三片耷拉在她额头上的叶子,忍不住笑,却又要做出欣赏的表情,导致脸色十分扭曲。
惹得那个小姑娘脸红了又红。
在她的心里,在那时她的心里——
郑府大公子郑兰卿,如清风朗月,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温雅君子。
郑府二公子郑芳臣,如疾风骤雨,是一个上窜下跳的小霸王。
那是她两个亲人,两个哥哥。
大哥教她识字,二哥喜欢捉弄人,但是也会正儿八经教她学点防身剑术。
二哥会藏在门后突然吓她。
二哥有时嘴毒,说话会把她气哭。
二哥也会在她崴脚的时候,把她从山上背到山下,累了就坐在石头上数星星,数到她睡在他怀里。
二哥还会给她折不同的花,遮住额上那片黑鳞,便不用再裹个长巾,可以露出发髻,绾漂亮的头发。
……
问浮生何苦,非得若梦?
回忆似惊鸿,太匆匆。
镜中看花花常在,回首看花花成空。
郑芳臣身上参差的伤并渗不出血,只破了衣衫。
外人瞧不见痛,唯有自知,不深不浅,参差交错,凌乱织就,细密如网。
阮含星的眉眼比记忆中的开朗许多,喜嗔含情,盈盈如水,这水落在他的眸中,却比冰霜还寒冷。
“哥哥……你这个天生的剑修,为什么却弃剑择琴了呢?”
为什么弃剑择琴?
郑芳臣心中大笑——
我为什么不想再碰剑,你不懂么?你不知道么?
你这样问,不过是想把那些疤痕一次次撕烂,不过是想看我的伤口一点点溃烂发脓,不过是想戏弄我,就像你戏弄大哥一般,不过是你想看着我永远痛苦不得解脱。
你所谓的爱,就是最毒的药,最狠的刀,是世上最深刻的恨。
你出师了,我的出其不意是攻剑,而你的出其不意、招招难测是攻心。
郑芳臣深深闭眸,忘记那些细碎的疼痛,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手上,这一刻,手与心与剑同在。
剑气凝晖光,如三尺白练,集日月之力,不留余地,向前挥去。
而对面的紫衣少女,以剑相挡,却没能抵御那扑面而来的磅礴剑气,剑身断裂,削去她额边的发,打落她鬓边的素白梨花,在她眼下划出一道血痕。
少女却并未慌乱,向后倒去时,如游龙之姿回身,左手持断剑,右手拈起快落地的梨花。
霎时间,花重簪回鬓边,断剑抵前人胸口。
乌发动,花未落,剑芒正盛。
而她的纤细脖颈,却也同时正被剑尖所抵。
周围轰然响起一阵无法控制的叫好,可声音都淡漠在余晖下他们眼中彼此的曈光中。
斜阳欲西去,一望黯消魂!
郑芳臣忽然卸力,陷入旷古的迷茫,他想:这一场,她输了。
可她输得实在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