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缨冷哼,依旧端着袖口,往车驾厢里去,曹植也嬉皮笑脸钻进来,与她同乘。
“劳驾,建宁街右拐,平原侯府。”曹植打起车帘,冲仆夫咧笑。
看着这个天真的男人越凑越前,崔缨仍板着脸,不与他搭话。
曹植却十分满意崔缨的表情,手也不老实地,一寸寸蹭上她的手背,冰冰凉凉,轻轻触碰,旋即握紧。
“其实我是故意的,谁叫你当初不理我来着。”
崔缨笑了:“子建啊子建,你怎么幼稚得跟贾宝玉一样。”
“我记得你讲的红楼故事,我可不是他呢!”
崔缨忽而凑上前,伸指,轻轻抚摸曹植的右眼眉毛,媚眼浅笑。
“你怎么不是他呢——”
曹植顺势将崔缨的腰揽住,身躯后倾,笑答曰:
“只因我虽傻痴狂,也生得好皮囊,腹内并非草莽;行为偏僻性乖张,却偏爱读经济文章,孝敬翁母守仁心,志当翼佐定汉邦,我是古今天人无双——”
崔缨捂住双脸,笑得耳根子通红,对曰:
“那我也不作那绛珠还泪草,纵渴不饮灌愁水,纵死不游离恨天,我如君般草木玲珑质,不陷渠沟污气节,不因强权失风骨,虽无咏絮才停机德,不挂寒雪林间树。”
两人谈笑互唠家常,在马车里聊了一路,像久别重逢,喜悦不可申陈。聊得累了,天也黑了,崔缨靠在曹植怀里,问道:
“阿璞姊似对你有意,你当如何回应?”
“不可能,她跟我闹着玩呢!”
“我看不像。”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叫你别老待在二哥府里,不问相府的事。”曹植笑道:“夏侯阿姊,早就心有所属了呢!她是姨父的爱女,整个夏侯府都敬着她,哪看得上我这个纨绔哦?”
“心属谁?”崔缨惊喜。
“曹真呀。你还不知道吧,子丹哥的结发妻子,在前年就早故了。”
“阿璞姊会愿意当续妻?”
“这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他俩关系挺好的,听说还是淳儿撮合的。父亲也有赐婚的意思。”
“秦淳?”
崔缨脑补了秦淳盛筵邀请夏侯璞去东市绣坊做客,两人谈拢合作交易的场面,暗暗叹服:她们价值观相似,关系融洽是迟早的事,秦家有绣坊等产业傍身,夏侯家有宗亲身份,两家本就是门当户对,而曹真在二代中可以说是曹洪之外,最出色的将领。是秦淳选择的夏侯璞,也是夏侯璞选择的秦淳。
她崔缨,以后只能看着年少的玩伴,与别人携手欢笑,渐行渐远了吗?
为何世间所有的年少初见,都不掺杂利益价值观的考量?
如果一开始,就在心底泾渭分明,也许不会那么难过吧?
“阿缨,我们到啦!”
马车停下,曹植从车厢挑下,亲自给崔缨端来马凳,扶着她下车。
天色已晚,晚霞飞渡山外,在天际划破一道醒目的淡紫色疤痕。
两人手牵着手,谈笑着走上玉阶,突然撞见一长髯前辈,沉着脸,拄拐守在府门口。
崔缨收住笑容,只见,那人脸型方正,面冠如玉,不怒自威,手持一柄丈量德礼品行的长杖。那肃穆威仪,崔缨曾在北征乌桓时的向导田畴身上见过。
田畴是汉末出了名的避世大贤,这位前辈,崔缨料想,应该就是曹操钦定的平原侯府家丞——邢顒邢子昂。
“崔缨见过邢先生!”崔缨立刻恭敬作揖拜道。
可邢顒丝毫不领情,他极少走动曹营,根本不认得什么崔缨,什么曹家养女也根本入不了他的眼。于是只把这个与曹植亲昵无间的年轻姑娘,当成是曹植在外的倡姬。
他说:“出——”
接着举起拄杖,将崔缨赶出门槛外,瞪着曹植怒道。
“君侯乃相府贵爵公子,怎可任侠放荡,赌博为乐,将夜方回,携此风尘女子入府?”
曹植一听这话,登时便要发作,随行的刘桢赶忙上前拉住,对邢顒揖拜道:
“邢先生误会了,此乃崔琰公之女侄,曹丞相之义女也。”
“呵,女公子,就能在大庭广众下,与异性男子牵扯吗?”邢顒顿杖,愈发愤怒了,“同舆而乘,同归而宿,礼防何在?成何体统!”
崔缨看着曹植府上,这个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破大防”先生,忍俊不禁,暗想曹植这几月,可能是受了不少侯爵头衔的窝囊气。莫名有些同情起他来。
“都是我曹家的人,在侯府住上一晚又怎么啦?邢先生,您管得太多了吧!”曹植拂袖,仍不顾一切,拉着崔缨的手,再次跨进门槛。
“那好,老夫就先管管君侯白日之事!斗鸡走犬,此乃移心堕游,非君子正道也,为何屡教不改?君侯若不立誓,痛心悔改,老夫今夜便呈折丞相,请丞相代为管教!”
“改你大爷的!老家伙——你聒噪得很啊!”
曹植突如其来的脏话,把崔缨在内的旁人都吓了一大跳。
邢顒勃然大怒,气抖着手,举不直拐杖,跟曹植对骂起来。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崔缨懵了,她完全不理解曹植怎么情绪突然爆发,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脏话,接二连三地输出,甚至还用上了她听都听不懂的齐鲁方言。听了半天才隐约听出,两人又从斗鸡的事吵回崔缨的事上。
“崔氏此女,不可留府过夜,君侯自重!!”
“我偏要她留!不单是今夜,赶明儿我就跟父相请命,让她入我平原侯府里,当文学掾!”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吵嚷声引来府内上下骚动,司马孚打着灯笼跑来,连忙上前劝架。
“末世败俗之举!哎——”邢顒顿足,无奈悲叹,“老夫无能,未引君侯入正道,无能啊——”
“哪里无能?谁不知道您呢?——‘德行堂堂邢子昂’。怎会无能?”曹植被拦着,依旧不饶不休地讽刺道。
“四公子啊,您别再说了!”司马孚恳切求道,“自汉以来,明识法度,察正列侯,乃家丞之重责。邢先生名重天下,乃当世贤达大儒,望君侯谨记高堂褒成宣尼之像,不可意气用事,出言不逊!”
顺着曹植的眼光看去,崔缨果然望见,侯府正堂上,赫然悬挂着孔子授业的画像。
曹植稍微敛容,与邢顒相持不下,在刘桢、司马孚的连番劝说下,曹植到底服了软,虚作一拱。
邢顒对曹植毫无诚心的道歉,感到失望极了。他同样忍耐了曹植许久。
“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君侯,汝万不该出入赌所优伶馆,交接狐党,结友不善,必自取其祸。”
曹植傲慢笑道:“谢先生指教!只是吾结友非为结党,相交自是同声同气之朋,譬如德祖,譬如公干,何必曲意逢迎,刻意亲近圣贤名儒?”
邢顒叹息,没有力气再与曹植争辩,只是手指孔子画像道:
“圣人云:‘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今夜见汝曹子建本性,欲助君侯成大器,难矣!”
听见邢顒这样评价曹植,还转身要走,崔缨开始慌了,担心邢顒离开平原侯府,会有自己的缘故,忙向邢顒致歉道:
“邢夫子,息怒!万望息怒!子建……子建他还年轻,请先生饶了他这一回吧——”
“及冠而立,何以年少!?”
邢顒扔了拄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平原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