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中郎将接管此绣坊吗?什么时候的事?”
侍婢也不答,撇着嘴也不给崔缨好脸色看,更拦着她不让闯入。
崔缨更加确定了自己内心的答案,可她只惧怕是夏侯尚接手了这块酥酪,变成了她最讨厌的模样。任氏绣坊倾注着任霜多年的心血,变成这幅皮囊,不必说都知道为了什么。
“去你的权!钱!势!利!夏侯尚,你给我滚出来——”崔缨忽然发作,失去冷静。
持续的訾骂声引起不小骚动,可也仅仅只是片刻了。因为曹府侍婢强拉住崔缨,令她镇静,才让她意识到身处屋檐下,绣坊背后势力没那么简单。
也就是半晌的功夫,崔缨甩开她们的袖子转身,才看见绣坊内庭赫然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淳。
崔缨哑住了声,错愕不已。
明明只是数月未见,秦淳却好似变了个人,变的是面相,变的是魂灵气息。
崔缨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气息,只是觉得她那种高雅贤淑的闺秀女儿,万不该出现在如此弥漫着金银味的风尘场所。
可秦淳赫然站在庭央了。仆婢们都簇拥着她,她也只是漠然拂袖,穿过红帷绿裳的布料廊,绕过林立的机杼和纤纤素手的织女丛,引着崔缨上阁楼私谈话去。
绣房前堂的待宾房里,都是品茶闲谈的贵妇公女,并无男人,这里环境雅致,装饰华丽。可绣坊邻边的歌舞坊、酒肆、茶馆里粗鲁男性或豪贵公子寻乐纵欢的声响,崔缨刚才却是句句在耳。
怀着满腹的疑虑,一落榻席,崔缨便按几直问:
“任氏绣坊早已改姓曹,成了你哥哥的产业,对吗?”
“阿姊说笑了,这绣坊原就是二哥的,我不过代为执管,哪曾换过什么门楣呢?”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中郎将的,而是你的亲兄长,曹真。”
秦淳抿茶,但笑不语。
“是中郎将从丁氏族人手中夺了这绣坊,还将它送给了你们秦氏,而曹府中除了二嫂,当属你女工技艺最佳,你便从去年开始,就在此经营绣坊。对么?”
“崔姊姊,”秦淳媚眼扶额笑,“淳儿与你一般大了,如今仍敬称你一句阿姊,你当明白:有些事,大家各自知晓便罢,无须深问。回到刚才的问题,此处绣房,向来只姓曹不姓任,曹任氏早逝固然可悲,但偌大的一片产业,喂给丁氏那群白眼狼,绝无可能。”
“她不是曹任氏,她姓任名霜!”崔缨愠怒,将拳头揣进袖中,“绣坊如今整饬换新,侵占民宅,与风尘官所相接,那不是二嫂的本心。”
“甄氏,她为子桓哥生育一子一女,她才是淳儿如今的二嫂。”
“你就一点也不为一个薄命女子难过么?”
“自戕自残父母所予授躯体,大不孝之罪过也,有何难过可言哉?”
崔缨哽噎,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秦淳好陌生,好陌生。可她这个时刻,只能忍着什么都不可发作,因为她想要摸清楚更现实的一些东西。
“淳儿,你本是待字闺中的名淑,是什么改变了你既定的人生方向呢?”
“阿姊能出入行伍,游走署吏间,我便不能做任何事情吗?”秦淳目光冷淡。
“什么意思?”
“阿姊未入府时,淳儿才是曹家独一无二的异姓养女;阿姊来了之后,淳儿不曾妒忌过丞相和子桓哥对你的偏爱,可为何才艺兼通的淳儿,只得被伯仁哥哥以兄妹之情而待?淳儿想了很多个夜晚,才明白:不是淳儿不好,不是淳儿不如阿姊,是淳儿不够价值。”
“价值?”
“阿姊你身份尊贵,不论怎样你都可以嫁得好人家,而我呢?虽是名义上的曹氏养女,却无亲族倚恃,也许会像物品一样,随意赐婚给丞相帐下文武之子。我可以不计较自个儿的尊位,可我不能让将来的儿女,有个身份低位的母亲。”
“于是你就经手了此业,并助力你兄长博得虎豹骑一职?”
“阿姊还跟年少时一般聪明。”
“你是怎么说服那些官眷们的?”
“乱世多的是流离红颜,绣坊的姑娘们,歌舞俱全,白日这边纺织的线活毕了,便能在隔壁挣个小钱,当中有几个,还是子桓哥遣人从江东采买回来的女孩儿。谁买了她们回府,自然就对谁唯命是从喽。与其让自己常年在外的丈夫寻花问柳,不如亲自送个只听正房话的婢妾,这不是一点就通的么?”
“私通官员家室,可不是小事,淳儿你就不怕引火上身么?”
秦纯露出了清高而诡谲的冷笑:
“阿姊觉得,绣坊街的事儿,你都能猜到,丞相会不知么?”
“……”
崔缨惊惧,这才反应过来,秦淳极有可能,从始至终本就是曹操宠信的人,多年来她表现出的对曹丕的亲密,反而不真实。曹操需要培养那样一个养女能辅助嫡子,也需要她去观测嫡子。
崔缨却像秦淳的反面,早年与曹操处处对立,打破寻常教养路线,是个极具个人主义精神、有强烈仕途心的怪异女子。
背靠歌舞坊、茶酒楼,明于后宅与贵妇人往来,暗则为曹丕人脉铺路,与富贵军阀子互通款曲。这等阴阳绣坊,事实上已经改为了朝堂官员的“高级会所”。
崔缨暗道:谈笑有贵妇,往来无白丁。短短五个月,好手段,你秦淳‘改换门庭’,借绣坊一跃而起,料得业已名噪满城了吧?丞相宠爱你,允许你出府别居,据绣坊而兴乐舞伎行业。我倒是忘了,你们秦家早先便是商贾出身,如今倒是步步高升,官商相合了。
“是只有这样早早‘站队’,才能确保自己将来的幸福吗?”
崔缨悲哀叹息:“我说过的,我对夏侯尚无感,他同样更看重现实价值,我崔氏一族价值固然比秦氏要高,可淳儿你自身的魅力,在这个时代,却是比我要高得多的。何必趟这趟浑水,去替中郎将办事,你兄长与夏侯尚交好,你们二人的姻亲,其实在中郎将那里早有定论。”
“可阿姊的出现,阿姊的价值,让子桓哥哥犹豫了!”秦淳的脸色忽青忽白。
“你到底还是介怀我亲近了那个人。”
“如果不爱,请放过。”秦淳冷笑,“不论阿姊是真醉还是假醉,当日都不该忤心而为。”
秦淳的话戳中了崔缨的心事,崔缨耷拉下头,面露歉疚。
“这些年,奔往于男人行伍间,与姊妹们的情分生疏了,是我不好……可其实,我从未有一刻,真正属于曹家。任霜是位好阿姊,曹银姊姊也是,时代的诅咒公平地落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我终于明白,淳儿你的出现,在曹府对我有何警示的意义。”
崔缨起身上前,来到小轩窗边,俯瞰整座绣房及东市繁华。
“世子府夫人的寝房上了锁,那里攒着任氏的遗物,包括临终前亲手为世子缝制的一件黑狐绣披,领襟上绣十三字:‘桑蚕苦,女红难。得新捐旧后必寒’。男人喜新厌旧是常态,淳儿,永远不要预设与人共度一生,好好爱自己。静水流深,你我姐妹情分——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