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缨下意识扯起袍角,掩住绿罗裙摆洗不干的血渍。
“旧物犹如美酒,放得愈久,愈发香醇。你珍爱之物,会嫌弃它变旧么?”
曹植自觉失言,尴尬一笑,忙扶额转移视线,观星赏月。
“看那儿——竟有大片枯荷——唉,只是可惜了,竟不能于盛夏绚烂之时得见。”
崔缨支起苍白的脸,望着他的后背笑道。
“我偏爱枯荷独有之风韵,彼芙蓉盛开,菡萏连叶,红绿相衬,自然惊艳,然枯荷留塘,虽已迟暮,犹可争妍。恰似此时,与皓空皎皎明月相映,反教人品出傲骨犹存滋味。”
但曹植似乎并未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仍自顾自嘟囔道:
“此处池塘,委实小气了些,不够看,去年邺城西园内造了一新池,阿缨你知晓么?”
崔缨摇摇头。
曹植笑:“等回去,我要在那池里,撒上一抔又一抔莲子,不消数月,便能开出满池的莲花,到时候,长得肯定比我朱华馆里的还要好呢。”
“蕙兰院里的兰草,连同你那馆里的,大约也似这儿荷花一般枯萎了吧?”
“怎会?那可是丞相府,自有人看照着,好着呢!好着呢!等回去——”
“子建,人如草木,一样会死。”
崔缨冷漠地打断他的话,一点也不想听“回去”二字。
“云泽浩瀚,方圆八九百里,那儿没有莲花万顷,但那儿盛产蒲草,蒲草,编织蒲团是极好的,我想去看看。”
“南国蒲团再好,我看也不如北国竹席凉快,等班师回朝,我们去许都城,那里有大片竹林,你是知道的,到时候你想编多少竹席都可以——”
“我只喜欢北国蒹葭。”崔缨再次无礼插话。
曹植沉默了。
他知道她心情不佳,郁闷很久了。
可他不知道,她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的心,甚至连抬头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崔缨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今夜一样,说上许多无嫌猜的话了。
“石上容易着凉,起身走走吧。”
曹植耷拉着肩膀,向她伸出左手。
闻言,崔缨的右手在身后开始不安分起来,终究攥紧,没有松开,更没有搭上那只伸出的手。
崔缨也不看曹植一眼,径直起身离去。
他们就这样在塘上绕了一圈,在月下并肩而行。
曹植拈着新折的柳枝,在崔缨面前晃动,试图逗她开心。
“子建,我想问你个事儿——”
“嗯?”
“我很蠢么?”
“哪有的事!”曹植用柳条轻敲她额头,笑道,“还在想杨叔夜的事呢?好妹妹,快忘了他罢,不愉快的人,不愉快的事,哪里就在值得放在心上啊。”
停下脚步,塘上一圈刚好也绕完了。
崔缨抬手拔下发簪。
泼发如墨,在月色下倾洒而下,崔缨也不顾曹植惊诧的神情,慢慢地将那簪子递在他面前。
“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我,多年相处以来,口角不断,今夜,我把这支玉簪还给你了。”
曹植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一把抓着玉簪连带她的手,盯住她的眼睛。
黑夜藏住了崔缨红得发烫的脸。
不知是酒醉还是沉醉,清风吹开了她的心扉,明月替她在天空流泪,心头莲花羞怯仰头却又瞬间枯萎。
暧昧如火似冰,若是有缘无分的拉扯,便只会化作悲哀中的绝响。
曹植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此时在月光下,更像有泪光闪烁。
可恰在此时,皎月为乌云所掩,周遭霎时遁入漆暗。
崔缨看不到他眼里的光了。
两人就这样,在柳荫幽暗处,默然相对,良久良久。
夜色昏晦不明。
月色朦胧不清。
她与他之间,同样如此,也仅限于此。
崔缨抽回自己的手,背过身去,把头低得很低很低。
很遗憾,直到临行最后一晚,她都未曾明确表露心意。那只手,她终究没有勇气牵起。
可曹植在身后紧握着她的青莲玉簪,怔怔地站着,忽而笑道:
“那日摔佩,是我不好……可这玉簪好好的,摘它做什么?来,我给你戴上——”
他走到崔缨跟前,这才想起她头发散了,也没有勇气替我绾发,只得沮丧地垂下抓紧玉簪的手。
崔缨坚决地向前迈步离去,与他擦肩而过。
“阿缨,且请留步,我有话与你说。”
“……”
“子之汤兮,于丘之上兮。”
曹植说完,转过身,真正与她背向而行了。
崔缨闻此言,不觉间已在无声中泪流满面。
此一别,山川阻且远,不知何时再见。
两人各自走远了数步,崔缨忽然回身,在心里叫了声“子建”。
“什么?”曹植揣着两只手,笑嘻嘻转过身问道。
崔缨笑而不动:“你走吧。”
曹植报以浅笑:“来日方长,我们还有的时间,早些歇息,明儿再见罢。”
“再见。”
崔缨心中默念。
崔缨万念俱灰。
崔缨强颜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