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夙走后,蓬庐小院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崔缨费尽全力,才将曹丕扶进屋内,拧干热毛巾给他擦拭血迹,伤口很深,上药包扎时,曹丕虽处昏迷,仍痛苦地流汗不止,崔缨一面擦一面流泪,泪就滴落在他的臂膀上。
不几时,曹丕就睁眼醒来。
他挣扎着从榻上坐起,四处观察了几眼,才冷冰冰地问道:
“那人,被你放走了?”
崔缨无言以对,只能点点头。
曹丕反手用手背给了她一耳光。
不轻不重,却深深扇痛了她的心。
她泪眼婆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从前哪怕学武练剑再愚钝,曹丕都极少骂她一句的。
“这一掌,是替父亲教训你的!”
曹丕左手抱住被砍伤的右臂,眼中写满愤懑和失望。
“崔子嘤,汝好不知羞!尔焉敢私藏死囚,行此背祖忘宗之事!?”
“……”崔缨垂下头,一声不吭。
“父亲来许后,早教人暗中调查诏狱失火之事,你二哥虽愚钝,倒也猜出死囚身份,只是万万想不到此人仍存活于世,且明目张胆留在许都城郊!哈哈,老天啊老天,纵火劫狱藏囚许都这样的混账事,竟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妹妹所为!”
曹丕的左手重重按住她的肩膀,目光阴冷:
“我们曹家何曾薄待于你!啊?说——为何要瞒着众人暗中勾结此贼!”
崔缨愧疚极了,只能低着头不停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二哥,我对不起你。”
“看着我,说——杨夙是你什么人?”曹丕狠狠揪起崔缨的衣领。
今日发生之事并不在预料之内,崔缨百感交集,委屈满腹:
“他杨叔夜于我,不过朋友罢了……二哥,请你相信,缨儿所作种种,无不为了曹家好。”
“朋友?为曹家好?哈哈,好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朋友!好个狼狈为奸为曹家好!”
曹丕松开她的衣领,一时震怒,激起新伤,唇色泛白,不住地咳嗽和颤抖。
崔缨慌了神,忙哭道:
“二哥!我与那人是清白的!你不能那样猜测我!”
“清白?你去大街上问问,有哪个男子信你的清白?父亲会信?母亲会信?”
曹丕悲愤说罢,扶着床沿,再不能厉声呵斥,他凄凉地笑道:
“若父亲早日授予我兵权,丕今日何至于斯……你们也不用得意,来此地之前,我早安排了人在府中,想来此刻,父亲已率亲卫赶来,他杨夙,今日休想逃出颍川地界。
“崔缨,你可真真厉害啊,以往二哥怎没发现你有如此本事呢?瞒着众人劫狱,还以狩猎习剑为由,在城外藏着那样一个危险的人物,甚至与此人密谋,打算一同潜逃离去。
“你们相差几十岁,他杨夙是你哪门子‘朋友’?即便真是朋友,真就见了朋友便把兄长们都忘了,爹娘叔父都抛一边,多年相处还抵不过一个外人是吧?”
先前受过内伤,如今又被崔缨气到,曹丕忽然俯身,抚着心口,朝榻下吐了一口鲜血。崔缨忘记了哭泣,只害怕地摸着榻柱后退数步。
曹丕闭目良久,面露不忍,到底缓缓道出一言:
“是子桓看错了人,子嘤,恕二哥以后,再不能护你周全了。”
崔缨目光呆滞,跌坐于地,再说不出一句话。
也正在此时,屋外传来阵阵马蹄声。
她明白,是曹操将兵来了。
浑身战栗,却并非恐惧前方等待她的地狱审判,而是曹丕适才吐血后的肺腑之言。
“二哥——”
“子桓——”
身后传来一声声惊呼。
很快就有快马先至的曹家人破门而入,最早赶来的曹植见此情状,飞进屋,一把将崔缨推开,忙上前察看他二哥的伤势,问长问短。
崔缨怔怔地看着曹植,曹植一心扑在他哥身上,根本不理会崔缨遍裙血色。曹植搀扶着曹丕下榻了,起身离开,临走还回头望了崔缨一眼。
崔缨瞬间就湿红了眼眶。
子建,子建,请不要用那样冷漠的眼神看着我,我什么都不怕,唯独怕你失望。
还未等崔缨回过神,曹真曹休两人就怒气汹汹地大踏步上前,将她连人带衣拖拽出屋,一直拖到庭下,越过七具尸体,使她跪在曹操面前。
除了养伤的夏侯尚,其余在许公子一应到齐,夏侯惇、曹仁、张辽、荀攸等文臣武将悉数集聚曹操身边,包括崔琰,还有许令满宠。
曹操下马,略看了几眼曹丕的伤势,便吩咐侍卫快马加鞭带其回城治疗。
等曹操回身转头时,已换了另一副冷峻的面容,他看罢满院尸体,听着进屋搜查的卫兵回禀无人,紧握双拳,按剑上前,当着众人面,狠狠给了崔缨一巴掌。
“孽女!”
这一耳光,直将她扇翻于地。
耳鸣嗡嗡,脸上是火辣辣的疼,崔缨单手捧着脸,单手支撑着从地上爬起,这时才发觉嘴角溢出了血。
那一刻,人间仿佛瞬息间变成了灰白的颜色;
那一刻,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一刻,平素与她相识不相识的人都在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