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并没有如崔缨预想的一般即刻召见她。
只是在曹丕帐旁给她安了一处偏帐。
崔缨觉得奇怪,为何曹操没有立即遣送她回清河县?难道是怀疑身份有假?倒也符合他素来猜忌的性格。
在军营里备受照顾,身体恢复得很快。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曹丕发现了崔缨与寻常女子的不同,聊起简单的文学历史,以及军阀割据的往事,竟毫不费力。而崔缨慢慢对曹丕放下戒心,把六年为婢、三年流亡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同他讲起。
天气逐渐转暖,曹操以攻克南皮斩杀袁谭为由,圈地围猎,设宴庆功。他亲率将领,骑射于田林之间。那日清晨,春风微微,帐外尚有些许寒意,除随行将领外,所有人都伏跪于地,鼓乐高响,一队人马威风凛凛、纵声言笑。
小崔缨在后头悄悄探出个头来,远远望去,但见领军之人——身材中等,高约七尺,短须浓眉,眼神凌厉,威武之气萦绕于身。而曹丕与几个青年将军,执弓陪同在其旁,无不神采奕奕。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亲眼目睹一代枭雄策马出猎,崔缨既有按捺不住的激动与喜悦,更有说不清的紧张与畏惧,最后都只能深藏于心。她曾听曹丕谈起,曹军进攻南皮城那日,袁谭亲自迎战,从日出对峙到日中,士卒多有伤亡。曹操久攻不下,正要延缓进攻,参司空军事的曹纯力劝猛攻。于是曹操亲登高台,执桴擂鼓,三军为之一振,遂一举攻克南皮。曹军破城如此迅速,大抵袁府家仆们也未曾想到罢,这才有后来的曹丕进来掠除袁谭家眷,碰巧救了崔缨的性命。
看来清河崔氏,是注定要和曹家人结下不解之缘了。
曹操恣意行猎,一日而获六十三头兽,傍晚采烈而归,在马背上跳起了舞,众人皆高呼“万岁”。崔缨还是只敢在袖里紧捏方巾,躲在偏帐角落偷看几眼,满腹藏着警惕。见曹操领着众将进大帐开宴去了,她才打算回去,却听到辕门口传来一声呼唤。
“崔妹妹——”
只见曹丕穿着便衣,同三个青年男子牵马走来,满是欢愉之色。都是些生疏俊朗的面孔,曹植会不会也在其中呢?崔缨踱步慢走,颔首低眉隐在曹丕身后,不敢言语。
一个壮有姿貌、和曹丕一般年纪的男子,声大如雷:“这小女娃是?”
曹丕笑着将她牵出:“诸位兄弟,这便是我与你们说的崔公女侄。来,崔妹妹,见过几位兄长——”
置身几个高个古代男青年中,崔缨这才发觉自己竟如此矮小。
曹丕指着当中一名叉腰的甲衣男子说道:“这是文烈哥哥,在军中领虎豹骑宿卫。”
文烈是谁?曹洪还是曹仁?还是夏侯什么?崔缨一时凌乱地站着。作为汉语言人,对于三国文学史,她是熟悉的,可此外的三国史,只能说略懂皮毛。
曹丕又指向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这是季重哥哥,去年在鄄城应纳贤召而来,才学广博,无所不通。”书生眉目清秀,单手靠背,冲崔缨微微颔首致礼。
崔缨暗笑。这个熟!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里的吴质,曹丕四友搞笑担当嘛,确实是“吴所不通”!
最后曹丕指着先前说话的男子,他身材最高,抱臂站立,傲气十足。
“这是子丹哥哥,也是虎豹骑将领。”
曹子丹,抗蜀大将军曹真,这个也熟,是曹丕死党来着。虎豹骑是曹操部队出名的精锐,两个统率虎豹骑的曹氏宗亲,竟都与曹丕交情不错。崔缨摸摸鼻梁,莞尔罢,旋即大大方方地依次行礼。
众人见小小个子的女孩儿竟如此认真作揖,未免有几分滑稽,不禁笑出了声。
小崔缨眉角微挑,暗道:笑什么笑,你们当真以为,你们面前站着的这个小孩儿,只有十三四岁么?
曹丕将缰绳与马皆交付在饮马人手中,见崔缨目不转睛地盯着,从马上取下的长弓与箭矢,便笑着单手撑起弩,挥手邀请道:“崔妹妹,林里有数不清的飞禽走兽,可惜你未曾同往,一睹为快。时辰还早着,此刻尚未尽兴,走,与我们一道往校场射箭去。”
“我就先入席,代诸位尝尝今日宴中美酒醇香与否啦,祝各位玩得尽兴!”唤文烈的将军笑着舒展着胳膊,朝后挥手,大踏步离去。
“文烈兄!伯仁随军驻城,连你也要舍了我们,独自享受美酒歌舞吗!好不念往日情分!”曹丕抚掌,指手嗔怪道。
“害!他哪是馋着喝酒,分明是前日六博弹棋皆输与你,好不容易今日猎场上捡回点面子,跟咱端起架子来了呢!”曹真哈哈笑道。
“走走走!下回叫上伯仁,咱兄弟几个,猎得上等野味,挑了更好的舞姬,去城里凉馆设宴,偏不叫他了!”
“对!说得好!”
“哈哈哈!”
三人勾肩搭背,往校场方向走去。
小崔缨迈着小碎步,紧跟其后,耳朵极为灵敏。
伯仁?伯仁是谁?
总在人们口中被杀的那个伯仁吗?
到了校场,曹丕与曹真并排站着,比试了一番箭术,还互相不服,比试完箭术还想比试武术。他们就像两个未满十八岁的孩子一样,玩得不亦乐乎,笑得前俯后仰。此时的曹丕,有些颠覆崔缨前世对他的刻板印象,倒真与之前那位成熟稳重的执剑公子迥异。他真的如史书上所写,特别喜欢游猎。
崔缨满是期待地望着曹丕,后者停下射靶,转过身来,抿嘴微笑:“崔妹妹,来,试试这弓。”
一旁的曹真大笑:“丕弟,教她学射?那可是一石弓,怕是这女娃都不及弓高哩。”
“那我便手把手教她开弓。”
曹丕说到做到,他蹲在崔缨身侧,举起长弓,将自己的右手搭在她的右手上,教她牵扯着细直的长弦。这时,曹丕右手大拇指上用以勾弦的玉扳指便显得十分耀眼。
在大学专业课时,崔缨虽囫囵读过《芄兰篇》,却不知扳指在古代又名“韘”,已婚少年戴上,便示成年。
又是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接触,崔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知不觉便红了耳根。春风吹开她额间碎发,曹丕的呼吸也拂过她耳梢。恍若置身梦境,她有些迷迷糊糊,神志不清。这异样的心思令崔缨慌乱不已,遂全身发颤,转头看向全神贯注的曹丕,却不见其眼中有一丝杂念。想起先前的救命之恩,还有抱着她在风尘扬天的大道上骑马的画面,崔缨不禁心下一动。
曹丕的声音很好听,清脆有力,他手把手地教着她开弓拉弦的技巧,教她摆正手臂姿势,教她瞄准靶心的要领。这些其实早在二十一世纪,崔缨就自己在射箭馆学会了。然而他态度诚挚,显然是将她当作自家姊妹了。
曹真见小崔缨首次拉弦,竟也能开个三分之二的弓,惊奇道:“嘿!看不出来,这娃娃力气还蛮大的!”
是啊,这么多年的辛苦,怎会白受呢?
依汉制,一石约为六十斤,十来岁的人一次拉个四十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