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丫
图丫丫曾经是个孩子。
和地球上其他漂亮或不漂亮的女孩一样,她在父母亲期待的注视下出生,哭泣,牙牙学语,长大。刚开始住在大床旁边的婴儿床上,后来拥有了自己的房间,用浅粉色和嫩黄色装饰。爱她的父亲会精心磨去她小书柜的每一个锐角以防止自己的女儿受伤,房间一角铺着柔软的床单,轻软蓬松的羽绒簇拥着孩子,令她可以在夜晚沉入香甜的梦境。
她的父亲是工作需要保密的人类科学家,对外通常自称为工程师,母亲是居家办公的插画家。图丫丫喜欢爸爸,也喜欢妈妈,她每天睡前的消遣是亲子互动:要么和爸爸一起坐在小书桌前做数独,要么和妈妈一起窝在温暖的小床上读童话故事。
她喜欢红色,喜欢鲜花和天蓝色的天空,喜欢沙沙作响的裙子。她在爱和精心的照料里愉快地长大。这样的生活本来可以持续下去,如果那个违章的司机没有闯红灯的话。
发生在八车道主路上的事故:晴朗的一天,载有五吨水泥的泥罐车违章通行,巨大的动量和惯性把图恒宇驾驶的轿车从中间撕成两半。
司机做笔录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指天发誓自己以为黄灯之后会是绿灯,没想到是红的。他太累了太困了,低头之前只是想捡起一瓶滚下去的高因咖啡。
再抬头的时候泥罐车已经侧着擦出去十几米,车头顶着银色沃尔沃的后半段扎在路边围栏上,围栏顶端是后座司机后面女人鲜血淋漓的躯干——四肢没了。没有看到四肢。不知道哪里去了。他也只是个苦命人,家里有老婆在生病有几岁的孩子要养,有高利贷的债主和没还完的房贷车贷,没有钱。他哭着跪在水泥地上说:让他赔命吧,他愿意抵命。
他逃不过法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即使地球就要毁灭了,一条命的价格也可以换算成无期徒刑,冲抵另一条命,但记忆与感觉不行。
图丫丫说:她要吃最大的冰淇淋。
好的,丫丫,好的,爸爸妈妈的宝贝。想吃什么味道的冰淇淋都可以,草莓味或者香蕉味,或者棉花糖味丝丝缕缕,撒上巧克力碎、太妃糖和山楂饼,爸爸什么都愿意买给你。童花头靠在安全座椅上,浅红色的小开衫从中间撕开,与干涸的血凝固在一起。
西装裹着奄奄一息的孩子,腰部以下空荡荡,缺了一条腿。图恒宇抱着她冲进研究所的大门:幸好马兆在值班,幸好今天所里的负责人是他。
幸好人类已经可以将生命上传为数字记忆。
记忆不能永存,但数字可以。
MOSS按下暂停键,录像定格在图恒宇跪在机器旁边的白色地板上,用手握住图丫丫冰冷的手指。研究所标配的自动门缓缓关上,门框上沾着惊悚的血手印。马兆站在门外沉默地注视,白大衣的前襟下方沾满杂乱血迹,就像有人曾经跪在他面前,卑微地握着他的衣服乞求命运,而他最终同意,像一位痛苦的神。
刘培强中校,如果是你,你会如何抉择?
“孩子送到研究所的时候还有气吗?”
有气,可以送到医院抢救,从图丫丫当时的生命体征分析,无法存活的几率是百分之九十。
剑眉星目的军人产生片刻的沉默:
“如果是我,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活下去。”
图恒宇也希望图丫丫能活下去。
研究所的其他人将马兆围得水泄不通:马兆背对着门上的玻璃,把里面的景象挡得严严实实,他脊背挺直,像一棵树。掩藏在关心下的是不解、质疑和惊慌,疑是疑在将死的孩子直接就被拉来做数字备份,丝毫不考虑生理治愈,慌是慌在图恒宇的一意孤行和马兆的放任自流。
两年前这项技术壁垒终于被攻破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曾经躺到那张床上,随着机器滴滴的运行声音,克洛诺斯挥动双臂,时间之河就此停止流动,将一段岁月封存在数字生命卡里。
所有人的备份都在研究所的保险箱里保存,三重锁,三个保管人,三个以上的领导签名方可提取。这东西其实没有人会去偷,但内行人知道数字生命的可怕,妥善保管总好过随处乱放,也好过被有心人当做电子宠物豢养。
但那一次至少是统一的,至少目的是为了备份,而不是替代或者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