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秀云细细的打量着陶秋岚。其实她对陶秋岚并没有多少的印象。陶家亲戚众多,偶有的几次家族聚会,她总是强压着心里的厌烦和不耐在应付那些阿谀奉承的人,若非是皇甫子谦提出要与陶家结亲,她只怕早就已经忘了陶锦麟还有这样一个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亲戚。
直到管家将陶秋岚的照片拿给她看,她才恍恍惚惚记起来这么一家人来。印象中陶秋岚总是穿着浅色的粗布旗袍,像是学校的制服,扎着两根粗粗的辫子,模样还算是清秀,但隐在那些喧哗缤纷的大家小姐中,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郑秀云几乎没有半刻犹豫便答应了下来。她甚至是求之不得的。只要不是自己的女儿,那么无论是谁,她都不会在乎。
因为她知道,无论是谁,都只能是这场权利与炮火斗争中的牺牲品,江南江北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换来和平,历史上也从来不曾有任何一个女人可以凭一己之力就能撼动这场由男人操控的天平。她们甚至卑微到连筹码都算不上,注定了红颜易殒的宿命。
这样的事情,她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做呢?
却没想到照片中那个恬淡的有些冷清的女孩子,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皇甫子谦的心尖儿肉,成了江北独一无二的夫人。皇甫子谦的宠爱,江北第一夫人的尊荣,多少名门闺秀环肥燕瘦拼了命要想得到的,竟然被那个她只看了一眼的照片中的人全部得到了。
特别是当她知道陶秋岚与陶致远的关系时,她更是情不自禁的狂笑了好久。这样的造化弄人,她只觉得有趣。江南江北的最高统帅,两个打得不可开交的人,搅弄了多少人的生死命运,可说到底,不过是因为自己当初在那张照片上随意的轻轻一点而已。
想到这里,郑秀云倒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有些郁结还是畅快了,她冷哼了一声反问道:“你觉得呢?”
对方是敌是友尚难分辨,所以陶秋岚并不说话,只是微微笑了笑道:“夫人若是来找别人的,只怕要失望了……”
郑秀云笑出声来,“他如今腹背受敌焦头烂额,一时难以分身我也理解。”她又恢复了她一贯的雍容,“咱们暂且耐心等着吧!”
陶秋岚心里却是一惊,但她并不知道郑秀云所指的到底是谁,所以也并未表露出来,只是默默地坐着,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哪怕陶秋岚刻意望着窗外,还是能感觉得到郑秀云一直锁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迫人的审视和探究,让她浑身都不自在。她站起来走到一旁的餐桌处,倒了杯水,复又递给了郑秀云,“夫人请喝茶。”
郑秀云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满脸的不可思议,继而哈哈大笑了出来,“难怪那皇甫子谦疯了一般,原来是因为这个!”
陶秋岚只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滞,继而又狂跳了起来。她曾经在心里无数次的唤过这个名字,每一次都带着疼。她能听得到自己声音中强压下的紧张和不安,因为迫切,甚至带着一丝的颤抖,“他怎么了?”
郑秀云停止了狂笑,话语中满是嘲讽与不屑,“你与陶致远做出这等好事,还要问他怎么了?”
陶秋岚微微一愣,很快便明白她是误会了自己与陶致远的关系,不悦的回道:“夫人误会了!”
郑秀云嘴巴张了张,目光落到她的肚子,又移回到她愠怒的脸,忽然再次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陶秋岚印象中的郑秀云一直都是高贵而矜持的,冷漠的看着旁人的悲欢生死,仿佛是一尊没有情感的雕像,何曾有过这样大失仪态的时候。此刻的她甚至是癫狂的,目光一会儿望着她,一会儿望着门外,只是一直笑,像是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低沉又急促的脚步声。郑秀云似乎也听到了,笑声略略一停,继而又笑了出来。
门被人从外面大力的推开,陶致远站在门口,脸色阴沉的瞪着郑秀云。那门“啪”的一声撞在墙上,又反弹了回来,眼看就要撞在陶致远的身上,他腾起一只脚便踢在门上,那门再次向墙上撞去,发出一声闷响,再次晃晃的反弹回来。陶致远气不打一处来,反踹一脚,那门便就势关上,发出震天的声响,像是一声炸雷。
郑秀云的笑声却没有丝毫的停止,反而在看到陶致远暴怒的目光时更加肆无忌惮起来。陶致远狠瞪着她,一双眼睛似是要喷出火来。可他很快便收起怒意,嘴角微微上扬,反倒像是看戏一般的看着一直狂笑的郑秀云。
郑秀云这才停止了大笑,可似乎是笑得太久了,嘴角还被残存的笑容牵扯着,眼角的皱纹也还维持着刚刚的褶皱,衬着她眼底的愤恨和嘲讽,像是斑驳的泥塑像。
“你倒真是个情圣!老爷子要是知道你打算替皇甫子谦养孩子,只怕会气的坐起来呢!”
陶致远缓步踱到另一侧的椅子坐定,慢条斯理的轻轻掸了掸裤脚,这才道:“看来大夫人今天闲得很,竟然还顾得上来串门子!”
郑秀云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敛去,狠狠的瞪着陶致远,“你将她安排在我这里,我难道不应该……”
陶致远转过头去,尾音上扬,“你这里?”他的声音明明一派轻松,可目光中却是彻骨的寒意,“大夫人切莫忘了,如今的陶家是我说了算!莫说是这间屋子,就连这幢大宅子,整个江南,我若不许,你哪里也去不了!”
郑秀云冷哼了一声,脸上全是嘲讽和不屑。“你当我愿意来吗?这样肮脏的地方,倒是和你最为相配!”她看着陶致远刹那握紧的拳头,更觉得畅快,“还有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下贱女人……”
一声响亮的巴掌让她的话戛然而止。陶秋岚有些惊诧的看着暴怒的陶致远,她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样子,又像是带着难以承受的痛苦和羞愤,大口的喘着粗气,一双眼睛涨得通红,像是那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一般。
郑秀云扬起被打歪了的头,狠狠的瞪着陶致远。她的嘴角渗出殷红的血,却像是根本不觉疼,看着怒不可遏的陶致远,反倒咧嘴笑了出来。“她就是在这里被抓到的。我们进来的时候,她和那个厨子就在那张床上,□□!”她手指着床的方向,哈哈哈大笑,“那个厨子一身的肥肉,死死的压在她身上……”
陶致远怒吼一声,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掐住了郑秀云的脖子,将她狠狠的推到墙上,“住口!我让你住口!”
郑秀云却只是笑,“那贱人的叫声,连院子里的士兵都听得到……”
陶致远手指不断收紧,眼中喷着火,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中狠狠的挤出来,“住口!住口!”
郑秀云的一张脸憋的通红,额头上青筋爆出,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的。“全江南……都知道……你……你是个……贱种!”
陶秋岚顾不得心里的惊涛骇浪,冲上前去死死的抓着陶致远的手臂,“你松开她!她要死了!”
陶致远的臂膀像是铁铸成的,纹丝不动,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郑秀云,一字一句道:“她早就该死了!”
郑秀云憋的发紫的脸上硬是扯出一丝笑意,仍旧带着她一贯高傲的蔑视,仿佛此刻濒临死亡的倒是陶致远一般。
陶致远倏的松开了手,郑秀云失了重心,一下子便瘫软在地上,不断嘶哑的干咳着,可眼睛却一直死死的盯着陶致远,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形态。
陶致远俯视着她,“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去死!”他看着郑秀云狰狞的脸,忽然便笑了出来,“你在乎的那些人都还活着,你怎么能去死呢!”
他弯下腰去,陶秋岚以为他要对郑秀云做什么,却没料到他竟然轻轻的将她扶了起来,一边慢条斯理的帮她将衣服的褶皱拉平,又虚扶着她的手臂,将她送到门口。
门外是两排实弹荷枪的士兵,像是被江南初春料峭的寒意冻僵了一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陶致远凑在郑秀云耳边,“你想死,我偏不让你如意!”他略略用力将郑秀云推了一下,扬声对着士兵吩咐道:“送大夫人回去!跟医生说,今后药剂减半!”
郑秀云闻言身子一僵,刚想要转身,却被陶致远死死的扣住了肩膀,怎么也动弹不得。陶致远再次凑在她的耳边,“你有心思来激怒我,不如好好想想怎么照顾你的儿子!”
说完他哼笑一声,再次用力在郑秀云的后背一推,郑秀云失了力气,整个人踉跄着往前,最终还是跌坐在地上。陶致远无声的冷笑,转身关上了门。
郑秀云的手用力的抠在泥地里。初春的子夜,料峭的寒意将泥土冻的硬邦邦的,就像她此刻的心,没有半点的生机。士兵动作粗鲁的去拉,她猛地抬头,狠狠的瞪回去。那士兵动作一滞,到底还是不敢太过放肆,只是站立在一旁等着。郑秀云用手撑着地勉强站了起来,扬了扬头,一步一步的向前院走去。
探照灯忽明忽暗的照在她面如死灰的脸上,嘴角噙着的那抹诡异的笑容,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