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蒋弘文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手电筒递给陶秋岚,“原是准备回去路上用的。”
“不用看了,伤在右腹部,不是什么要命的地方。”皇甫子谦的声音低低的、闷闷的,仿佛在说着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陶秋岚掀起他的衣服就着手电筒的光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握着手电筒的手也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不知道那样的伤是不是如皇甫子谦说的那样不要命,她只知道,他顶着那样皮肉翻飞、血流汩汩的伤口这么长时间,不过是为了将自己送出岌岌可危的雁城。
皇甫子谦看着她此刻仓皇无措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刚刚的果断和刚毅?可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温暖和踏实。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人,虽然有那么多的江北士兵同他一起奋战,可他们对他更多的是敬重,因为敬重而疏远。而现在却有这样一个人,明明害怕却仍愿意隔着烽火连天回来找他,明明慌乱到手都微微颤抖,却仍敢这样严厉的训斥自己的固执。
他曾经以为陶秋岚是离自己最远的人,从未想过,在自己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奋不顾身陪在身边的竟然会是她。更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为她的一个呼吸、一句话、甚至只是一个略带颤抖的动作,就觉得踏实。
他将衣服放下,低声安慰道:“不碍事,子弹取出来就好了。”
陶秋岚又急又气,眼眶一湿,说出来的话里都带着一丝的哽咽:“这里离雁城那么远,一没医生二没工具,如何取出子弹?”她一边试着要将皇甫子谦扶起来,一边对蒋弘文道:“不行,我们两个就算是抬就算是背,也得将他送回雁城去!”
蒋弘文正要上前去帮陶秋岚的忙,皇甫子谦却摆了摆手,道:“我不就是医生?至于工具……”他顺手从陶秋岚头上取下插在发间的一枚细长的发卡,“这个便足够了。”言语和神色又恢复了一贯的自信和从容。
陶秋岚想起自己的那把匕首,转身从包袱里掏出来递给皇甫子谦。“这个可以吗?”
皇甫子谦过了片刻才接过去。他轻轻推了推陶秋岚道:“弘文留下来帮我便可,你去帮我找些柴火来。”见陶秋岚还想开口,又补充道:“我冷。”
陶秋岚不再坚持,低着头小声道:“我很快就回来。”转身向远处走去。
皇甫子谦看她走远了,这才对蒋弘文道:“开始吧。”声音极低,仿佛充满了疲惫,再也没有刚刚意气奋发的样子。
“可是少帅,没有麻醉药,你……”
“无妨,我顶得住。”
蒋弘文掏出打火机将那把匕首烤的通红,正要动手去切开那伤口,皇甫子谦却突然按住他的胳膊,将匕首接过来,说道:“我自己来吧,你去看看她,别遇上什么野兽。”
这样的寒冬腊月,又是这样的荒山野岭,哪里能找到什么柴火,皇甫子谦这样做,不过是怕陶秋岚看到他取子弹害怕而故意把她支走罢了。蒋弘文也大概知道他的心思,可还是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这里。这样犹豫的片刻,便又听到皇甫子谦冷凝的声音:“如今你是越来越不把我的话当回事了。”
蒋弘文心里一惊,赶紧站起来道:“属下不敢!”皇甫子谦摆了摆手,“你带着她在这附近转一转就好,别走远了,二十分钟之后回来便可。”
蒋弘文依言离开。皇甫子谦将手电筒用两个石块固定好,又将匕首用打火机烤了烤,咬牙朝伤口划了下去。
山上都是一些参天的大树,地上能捡到的,除了一些细小的枝杈便是松针之类的落叶,根本无法生火,陶秋岚猫着腰认真的找寻着,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声音,她警觉的回头,对方已经先开了口:“是少夫人么?”
陶秋岚听到是蒋弘文的声音,松了一口气,片刻却又心里一紧,连声音都带着隐隐的慌乱和颤抖:“出什么事情了?”
“少帅担心您,让我过来看看。”
陶秋岚急急就要往回走。“子弹取出来了?”
蒋弘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沉默着。陶秋岚见状心里一急,声音也大了一些:“你不留下来帮他,到这里来做什么!”说着绕过蒋弘文就要回去。
蒋弘文不敢阻拦,只得快步跟在身后,“少帅让我陪着您。”
陶秋岚转过身,目光炯炯的盯着他,声音冷冷道:“是陪着,还是看着?”
蒋弘文皱了皱眉头,“少夫人不应该这样说少帅!”
其实蒋弘文清楚,他不应该这样说皇甫子谦,不应该这样说陶秋岚。他不是秦正海,他只是皇甫子谦的一个副官,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来评判皇甫子谦的私事。他应该对皇甫子谦言听计从,以保住现在这样人人羡慕的位置。就算他看到了皇甫子谦对陶秋岚做的那么多的事又如何,就算他看到了陶秋岚的担心和不确定又如何,那是他们的感情,他们的心结,又哪里轮得到他来道破?
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前是这个明明胆怯却又勇敢到不顾一切的女人,前方不远处是那个明明不可一世却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男人,而更远的地方,或许何至忠已经攻破了雁城的城门即将席卷南下,他突然不想再考虑那么多了,说出来吧,说出来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郁结了。
“少帅为什么瞒着自己的伤势也要送您离开?因为他不想让您看到他失败,不想让您有危险!您不是问为什么要毁了那辆车么?因为少帅说,只有让世人以为您死了,您才可能真正的自由!他怕您担心才支开您,怕您有危险才又派我来,这一切,少夫人当真不知道么?少夫人明明都清楚,何苦要这样误会少帅!”
其实话一出口的刹那陶秋岚就后悔了。今时今日,就算皇甫子谦防着她,也断不会不顾他的伤而让贴身副官来监视自己。可她就是忍不住这样想,他一贯高深莫测,她从来就弄不懂他真正的想法,况且,那些他派来监视自己的人,哪一个不也是这样恭敬的样子?
她从来就看不透,她不知道他和他的这些属下的哪一句是真的,哪一个动作又是假的。她曾经以为那是温柔和恭敬,却一步步踏进他和他们精心编织的陷阱里,不光将自己,也将陶致远和江南都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她看不清真假,只能一概拒绝。
就如此刻,蒋弘文的话一字一句都敲在她的心上,可她就是不想听,不敢信,也不愿去深究。她与皇甫子谦之间有那么多难以逾越的东西,无数次的猜忌、对立、小心提防和互相伤害,都仿佛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就算她与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剑拔弩张,可就像皇甫子谦说的,他不过是对她和颜悦色几天罢了。而她呢?她只不过是想让他活着,活着才能保家卫国,活着才能不辜负赵氏的托付。
如此罢了。
“我与他不是你想的那样……”陶秋岚慌乱的摇摇头,仿佛是在对蒋弘文说,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怔怔的就要往回走,也没注意到脚边的一块石头,眼看就要被绊倒了,蒋弘文一个箭步上去托了她胳膊一把,这一下倒让陶秋岚回了些神。
“回去吧。”现在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既然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不想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