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一起回来。”
赵氏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就吩咐下去,谁也不要进来。”
皇甫子谦拿着抹布,轻轻的擦拭着祠堂里摆放着的排位,一遍又一遍。他缓缓的抚过母亲的遗像,然后是父亲的、大哥的,他未曾谋面的早逝的二哥的,还有他最爱的年幼的侄子。他们曾经那么鲜活,可如今仅剩这样一幅幅冰冷的照片,无声的看着他,看着他在仇恨和孤独中苦苦的挣扎。
他又何尝不想放下仇恨,享受一妻一子、一茶一饭的现世安稳?可命运偏偏不让他如愿。他抬头看着父亲的遗照,喃喃低语道:“父亲,我该怎么办?”
门口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三倌,我是大嫂。”
皇甫子谦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开了门。“大嫂。”
赵氏见他脸色虽不好,却又出乎意料的平静,便问道:“找到人了吗?”
“她能到哪里去?不出半日,她就会回来的。”皇甫子谦转过头,继续擦着摆放着贡品的桌子。
“你可是在怪大嫂私自将她放走?”
皇甫子谦手上的动作一滞,继而又继续。“我知道大嫂是为了我好,怎么会怪你?”
“就算你会怪我也罢。当初你执意要娶她,我虽不同意,可事关国事,我也就由着你。你们三天两头的闹,我也从来不多过问。她虽是陶家人,可对你并无恶意,对我更是真心实意,这一切我又岂会不知道?”赵氏停了停,语气却转为严厉,“可就算我再满意她,我也不能让皇甫家断了后!”
皇甫子谦听了赵氏的话猛地转过身来,眼里满是错愕,随之而来的却是颓败和绝望,汹涌满溢。
赵氏终是不忍心,缓了缓道:“子谦,放手吧!你这个样子,父亲母亲在天有灵,也不会快乐的。”
皇甫子谦却又转过身,赵氏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却又坚定:“医生说了,只要调养得当,并非全无希望……”
赵氏看着他这样自欺欺人的样子,只希望自己的决定是递给他的一根救命稻草,而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浮木。“就算她的身体没有问题,可她还会愿意和你生孩子么?难道你看不出来么?她的心不在这里!不在你身上!皇甫家就剩你一个人了,我希望你能够找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来照顾你。当日她执意要走,我便问过她,可她说对你没有一点感情!三倌,你又何必一定要将她留在身边呢?”
皇甫子谦只觉得心中烦闷,略略提高了声音道:“大嫂多虑了,我留着她是有其他的用处。”他转过头,“不是你想……”后半句话生生停住,眼睛掠过赵氏停在客厅的那个清瘦的身影上。
赵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陶秋岚也只是定定的看着皇甫子谦,面无表情。
“秋岚……”
陶秋岚看着赵氏,勉强咧出一个笑容:“是我连累大嫂了。”
皇甫子谦掏出怀表,冷笑一声道:“这离规定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陶秋岚却是一片平静,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嘲弄。“如你所愿。但她们两个应该对少帅没有什么利用价值,还请少帅高抬贵手,放过她们两个。”
皇甫子谦只觉得刚才一直闷着的一口气沉沉的压在他的心口,他将陶秋岚拉近一步,俯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你应该知道,从你决定离开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没有跟我谈条件的资格了。”
陶秋岚用力挣脱他的桎梏,只觉得这个男人简直偏执到不可理喻。“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皇甫子谦却不放过她。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要什么?我要你留下来替你们陶家赎罪!我要你将你欠我的,统统还回来!”
陶秋岚的眼泪一下子便流了出来,这么多天难抑的伤痛只因为他的这句话便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出来。她紧紧的抓住他的手,似攀附,又似挣扎。“就算是陶家杀了你的父亲,可我也赔上了我的孩子,这样还不够么?你还要我怎样赎罪?”她哽咽难抑,语气中是从来没有过的戚惶和软弱:“我求求你了,你放过我吧……”
“赔上了孩子?”皇甫子谦只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抽,他用力掐着陶秋岚摇摇欲坠的身子,双眼似喷火一般瞪着陶秋岚:“那是我皇甫子谦的孩子,为何要替陶家赎罪?我知道你原本是想要流掉他,然后跟你的旧情人远走高飞的吧。陶秋岚,我告诉你,休想!”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在她的伤口上翻飞搅动,她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拳便狠狠地砸在了皇甫子谦的胸口,接着又是一拳,最后竟似疯癫一般,“你也知道那是你的孩子!可你做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他甚至连这个世界都没来的看一眼!”陶秋岚倒退两步,像是失了所有的力气,喃喃道:“我们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有孩子!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最起码不用面对我们这样的父母,这样也好……”
皇甫子谦只觉得自己的胸腔像被掏空了一般,她的拳头砸下来,每一声都能听到清楚的回响,和着她凄厉又无助的控诉,竟让他没有力气辩驳一个字。
那何尝不是他的痛,他的悔,他的恨?可凭什么她就可以潇洒离开,甚至还要投向别人的怀抱,却只留他一个人日日在这样的悔恨和痛苦中挣扎,他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没有资格?我自是知道你想要和谁生孩子,可陶秋岚,你想都别想!这辈子,你就只能待在我皇甫家,哪儿也去不了!”
陶秋岚从失魂落魄中缓缓的抬起头来,双唇颤抖着,不可置信的看着皇甫子谦好久,猛然间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像是此刻才明白他的话一般,哭着喊道:“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再生孩子了,永远都不会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皇甫子谦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任由着陶秋岚狠狠的拍打着他的胸脯。他觉得自己刚才一定是疯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可一想到陶秋岚可能会重新回到陶致远的身边,他的心便像被狠狠揪住般难受。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怎么知道的。他一直瞒着她,不过是给自己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仿佛只要他不说,别人不提,她不知道,他就可以当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亲手杀了他的孩子,她和他,还是在他初初知道她怀孕的那个时候。
可这样的自欺欺人却轻易就被她们接连揭开。赵氏跟他说的时候,他只是觉得慌乱,因为被别人撞见了自己隐藏的秘密而慌乱,他不断的安慰自己,也安慰赵氏,她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可当陶秋岚这样撕心裂肺的跟他哭诉的时候,笼罩着他的,除了漫无边际的绝望,便是深深的无力。
自从陶秋岚流产以来,皇甫子谦只觉得每天都像是在地狱一样,只要一闭上眼睛,脑中就会浮现出当日陶秋岚倒在地上,血流不止的样子,他以为这已经是他能受到的最严厉的惩罚了。可直到陶秋岚这样悲痛欲绝的说出这个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时,他才知道,原来这才是老天给他的惩罚。
她的每一份伤痛他都感同身受,可他偏偏无法对她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这样的无力感让他觉得窒息。他重重的推开她,转头扬声对门口的华叔道:“送她上楼!再有什么差池,我一个都不放过!”
陶秋岚无力的跌坐在地上,一只手紧紧的攥着自己领口的衣服,哭的像个孩子。从医院回来以后,她刻意不去面对皇甫子谦,因为只要一看见他,她便会想起他在医院里将自己用力推开时的愤怒和憎恶,想起他抱着自己时的慌乱和恐惧的眼神,想起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血流满地的冰冷和绝望。她只想逃离这一切,可偏偏就是有人不愿意放过她,他不光要将自己禁锢在这个绝望的牢笼里,还要这样轻易的揭开她的伤疤,看着里面腐肉丛生、血流不止方才满意。
他怎么可以这样说她?她的孩子,她此生唯一的一个孩子,早就因为她与他之间纠缠不休的仇恨和猜忌永远的离开她了。她没有保护好她的孩子,甚至在最初得知消息的时候,她曾经还想要抛弃这个孩子。他明明知道她的痛、她的悔,却还是这样看着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陶秋岚哭的泣不成声,一旁的赵氏也悲从中来,忍不住流下泪来。秦正海见状想要上去劝说,却被赵氏摆手拦了下来。“由他们去吧。”
一屋子的佣人全都噤了声。华叔示意两个佣人上前搀起陶秋岚,陶秋岚仿佛浑然未觉,任由佣人将她搀扶着上了楼。
皇甫子谦垂在两侧的双手紧紧的握着,许久都不曾松开。他僵硬的站了好久,才对着赵氏道:“大嫂也歇着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说完对秦正海使了个眼色,两人也朝楼上走去。
直到进了书房,皇甫子谦才开口道:“可有惊动什么人?”
“许是因为连年打仗的关系,大家都怕惹祸上身,所以南门出入的人并不多。少夫人一到南门,我们的人就一直便服跟着。”
“她可有说什么?”
秦正海摇了摇头。“没有。我看到红玉姑娘远远的跟少夫人摇头,可少夫人什么都没说,看到我们也没有讶异,只说要见你。”
秦正海觉得陶秋岚应该早就已经知道他们的存在了,所以才会那样平静。他清楚的记得陶秋岚当时的话:“给秦秘书添麻烦了。还要麻烦秦秘书带个路,我要见他。”
皇甫子谦沉默了好久,才又开口:“红玉呢?”
“还在南门那里。为怕别人起疑,我安排弘文过了十二点再带她回来。”
皇甫子谦点点头。“这几天多注意一下南边和西北的动静。”
秦正海知道他的担心,“我去安排,你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皇甫子谦揉了揉太阳穴,低低“嗯”了一声。
秦正海走到门口,思虑了片刻,又转过头来道:“子谦,其实她本来可以离开的,却为了一个丫头而甘心回来。她明知道回来会面对什么,可还是回来了。子谦,这是个机会。很多人,连重新开始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