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回忆一番,便是由着上一世,他遇到贺文茵时只觉着这女子能拖着命不久矣的躯体千里躲避追杀至此甚是有趣,手上又确有他所需的证据,便随意答应了她的要求。
……而待到他想要知晓她过去时,却使尽浑身解数探听也打听不到贺文茵在闺中的多少消息,只不过在闲谈间听闻她讲她曾写过书而已。
那时,诸事皆了,而她迟迟不愿放下的那口气也终于放下,便只安心等死,半个字也不愿同他多说。
而她现下仍是不信他。
尽管写书不过是件再小不过的事,莫说同她谈天,便是要他同她一起写,世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做得比他更好。
可她哪怕要同丝毫不熟识的赵宣佑说。
——也不同他说。
世上怎能有人了解她甚至甚过他?
如是想着,谢澜周身气息越发阴森可怖。直至赵宣佑与贺文茵作好约定恋恋不舍走后,方才恢复了温润笑容,朝满脸抱歉看来的女孩温声道:
“方才你同十一比了个求助的手势,恰巧我在望江楼谈公务,便过来了。”
如是说着,谢澜静静垂下细密眼睫,将眼内情绪遮了个一干二净。
……只是脸上仍那般笑着,浑身上下不自觉便透露出一种委屈来。
或是因着今日要谈事情,他今日穿的是件并无修饰的黑袍,瞧着威严吓人得狠。
但偏偏那神情,那口气……怎么仿若是个被她召来侍奉却又丢下不管,只能在一旁落寞等待的小倌?
如是看着他面色,贺文茵只觉越发愧疚。
她怎能因着同赵小将军谈论书中内容一时上头,便忘了在一旁静静等她的人?
她心肠软,压根见不得别人这样,尤其还是因着自己的错处,当下便将自己检讨了个遍。
怕因为她那时比的那手势,本并非求助,只是十一教她的那些她还学得不熟练,在慌张下对险些扑出来的十一把“不要急”比成了“救命”,方才叫她去找了谢澜。
谁知她并没事不提,还因着不知情将他晾了这么好久!
他对自己那么好,若是黄了他的事,那她当真要以头抢地了!
瞧见眼前女孩几经神色变换,谢澜仍是垂着眼睛以掩盖其中戾色。但在不自觉间,那里头的戾气早已尽数融化,变成了满腔的柔情与爱意。
今日十一叫他过来,是因为她没记清手势的细微分别罢?
当真是个小迷糊鬼。
如是想着,谢澜便低低笑了起来。
他微微低下脑袋,修长指节凑至贺文茵慌乱双手前,似是要上手教她如何去摆,却又在她感到不适前恰如其分停下,只留下周身微微松香在她指尖,轻声道:
“瞧你这般,不似是要叫我救命,想是未曾记清那手势罢?来。”
如是说着,他修长指节稍一变换,大手便作出一个标准至极的动作来:
“叫她暂且不要妄动的手势是这般摆的。”
见他仍在这耐心至极地同她消磨时间,贺文茵只觉着脸上都烧,慌忙摆手:
“……我无事的,你去忙吧?耽误了你的事可——”
谢澜却笑道,“我的事情不足挂齿,你无事便好。方才你是要同掌柜的谈事情?廿一,去叫他过来。”
见掌柜的诚惶诚恐跑来,又悄悄瞥一眼他国公府腰牌后颤抖着从钱袋子里掏出白花花银票递给贺文茵身后雨眠,他方才开口,语气中不舍近乎要拉出丝来。
“那我回了?近来天气寒凉,若非必要,可要记得带手炉……”
贺文茵红着脸点头如捣蒜。
只是谢澜走后,她回去拿帷帽时回想了一番同赵宣佑谈话时落至自己身上的奇怪眼神,方才迟钝地意识到件事儿。
……他刚才……是不是生气了?
……
玄武大街,望江楼雅间。
没去管里头等他等得秋水望穿的心腹,谢澜径直进了门便直接将身侧腰牌里头暗扣打开,露出夹于其中的暗杀令来。
一旁廿一看着他离了那贺姑娘起便可怕得像要诛人九族的神色,一时间便懂了个全然,立刻慌忙撩起袍子扑通下跪,焦急喊道:
“主子……主子!那赵宣佑杀不得啊!”
哪知谢澜理都没理他,径直踩过他落于地上袍角,便要将手中暗杀令递给已然现出半分身形的死士首领。
“主子!您三思啊!”
瞧见那暗杀令的一瞬,屋内便寂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室内人皆知这暗杀令自设立起便不得有人违抗——因着结果便只有死。
唯有廿一仗着儿时情谊,豁出命去扒他袍角,厉声央求着。
“怎么便是我杀的了?”谢澜闻言平静地擦擦暗杀令上灰尘,
“北境近些日子积雪厉害,赵宣佑祖父偏又病危,他尽孝心切,却在探望祖父路上意外遇雪崩而亡,与我何干?”
如是说着,将那暗杀令递出,谢澜沉声朝着一旁死士吩咐,“去唤盯着北境那头的人来。”
便是这时,思及主子近日来种种失智举动,廿一忽地急中生智,高喊:
“您这般,怕是……会叫贺姑娘起疑啊!”
听了“贺姑娘”三字,谢澜似是终于恢复了些神志,恐怖眼神睨他一眼:
“如何会叫她起疑?”
“您想啊。”廿一竭力忽视那目光中怒火,用出毕生头脑,冷汗直冒,较劲脑汁将劝解的话从嘴里往出编。
……只是贺姑娘啊,对不住了!
“方才您叫我隐于角落听着,如何能听不清贺姑娘同赵小将军谈了什么?他们约定要定期传信以交流这书,万一赵小将军谈及您曾对他说过的话,那该如何是好?”
“……如此倒也是。”
听完,谢澜忽地一笑,信手便将暗杀令丢到了一旁。
也是。何必要现下便杀了他呢。
要毁去一个人,手段太多了。
只需叫贺文茵如厌弃冯曜般厌弃了他后,再杀就是。
……
平阳候府。
因着今日本还应有课程要上,贺文茵今日是称病才未曾去的。因此出门回屋时仍是翻墙——现下有十一带着她翻,倒是轻松不少。
因着爱清静,她并未收下大夫人要按嫡女规制往她院中添的婢女。故此她们三人今日皆出去,院内本应无人才是。
可谁知,这里头竟站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