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玄武大街上人头比他曾瞧见的战场上士兵还多,挤着挤着他便被挤到了个小巷里头。
那时候明月早已挂在了正中,腊月寒风吹得习武的他都瑟瑟发抖,也顾不上什么,慌忙便进了这只点了一盏灯的屋子里头稍稍取暖。
谁知,他进来后才发觉这书屋破破烂烂,只有个穷书生不顾掌柜的驱逐,厚脸皮穿着破袄子,手中拿着策论册子喃喃在念。
但一时半会又没处可去。
无奈之下,他叹一口气,只得在里头胡乱转悠。
也便是转着转着,他的余光方才瞥见这小书铺里头,竟还站着一姑娘。
如此凉的天,她竟只穿着件露出里头芦花的薄衫,小脸纵使在昏黄烛光照耀下也是中带着病气的苍白。
而她手中,竟是握着一叠写满整齐字迹的书稿,正在轻声同老板讲些什么。
她是来供稿的?
见状,赵宣佑瞪大了眼,眉毛近乎要飞去屋顶上。
要知在这大晋,寻常女子,就宛如这姑娘家的,大抵是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
而纵使是王公贵族家,除去教姑娘写些诗外,也只会叫她们读女戒女训,少有看正经书者。
而这姑娘,竟是能自己写书来,还能有人愿刊登售卖?
真真是奇事一桩。
因着这浓浓好奇,他最终也没遵了那劳什子君子风范,只做贼般凑上前去听她同掌柜的交谈。
“……年景不好,我家中孩子已两日没能吃上饭,上月的钱,怕是只能为姑娘结八分了。”
闻言,又瞧见那女孩手中也只有几串旧铜钱钱并些碎银子,思及北境冻死平民,赵宣佑心下一沉。
果真何处百姓今冬都过得如此之难。
但他手中银两是备着要买东西带给北境年幼弟妹们的,故此他思来想去,也只决定稍后买些书来,便当是行好事了。
“……这般么。”
而听完这话,那姑娘只垂下眸子,点点手中银两。
借着这小动作,赵宣佑方才瞧清她唇上也不曾有什么血色,身姿更是单薄至极,还微微咳着,宛若一个瓷或是雪做的仙子。
“那我便只留这些吧。”
谁知,下一刻,她竟将手中碎银两尽数交还回去。
瞧着那些碎银,在后偷听的赵宣佑心中忽地一惭愧。
这姑娘家中怕是不比掌柜的好上多少,都愿意将快一两碎银的辛苦钱尽数让出。而他……
可这还并非最令赵宣佑惊诧的。
最令他瞪大了眼的,是还不等那老板反应,她竟又数着递出几枚铜板来,一并递了过去。
“……书生,也请掌柜的莫要赶了。春试将近,我瞧他衣着贫寒,想是家中属实读不了书才来此的。”
说完,不顾他与掌柜的愣怔神色,那姑娘便戴上帷帽,点点头离了书铺。
而赵宣佑摸着手中装着满满银票的,来时祖母塞给他做今日零用钱的荷包,沉默许久,方才上前去问那掌柜:
“……那姑娘所著是何书?”
而瞧他衣着华贵,掌柜的立刻一抹方才哭脸便笑脸相迎道:
“公子您有所不知啊,方才那文姑娘便是近些日子里卖得最好的话本子的著书人!那话本子名为《林家女将》,公子您坐啊,坐!我去给您奉上来。”
自那书中,他读到主角林妤毫不犹豫便替兄从军以报答志向,读到林妤为废除劫掠城池妇女充作军妓一事,仅是一小兵时便敢于与将军对峙。
又读到林妤费劲千幸万苦终于当上百夫长拿到赏钱,虽自己也穿不暖,却只笑笑便尽数捐去给受冻灾的贫民施粥。
更是读到她酒后高歌,朝那为战死于得胜前夜将士所立的无名坟仲遥遥一洒烈酒,又对月高高一敬,朗声大笑,“惟愿躬身微末,广济天下太平!”。
此间胸襟与凌云之志,虽身处尘泥却仍愿救济天下的宏愿,便是他这般当真长于镇北将军家的男子,也着实为之震撼了一番。
直至玄武大街喧闹声寂静又响起,明月落下换了日头上来,家丁找来将他带离,他方才恋恋不舍放下手中书册。
不知不觉间,他竟已看了一夜的书。
自那后,他便定下了每月最新册的《林家女将》,又寻来最好的画师为那日印象中倩影画像,生怕忘了她。
世间怎会有这般的女子?
“我……”
正欲想她说明其中缘由,忽地,那内室的门竟又是被吱呀推开,不远处传来一道温润男声。
“文茵?”
连“文”字都未曾听全,赵宣佑便攥紧了拳。
怎得又是他?
他那日同样听闻贺三姑娘出了事,匆忙要赶过去时,便被尚书府侍卫拦了个彻底,道是女眷所在,他不得入内。
但他分明瞧见特地穿了身同贺三姑娘同色衣裳的谢澜也在里头站着!
是以那事后,听闻这声音,他如今只觉着气得牙痒痒。
如何,他谢澜就不是男子了??
他便能为贺三姑娘解围了??
“呀。”可偏偏贺文茵也得救一般立刻朝那修长身影走去,“你怎得也在这处?”
“办事时恰巧路过,瞧见你在,便来看看。”
边不动声色踱步抢占了贺文茵身侧的风水宝地,边缓缓看向一旁近乎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的赵宣佑,谢澜面色极其和善地笑道:
“只是……这位是何人?可否同我介绍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