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茵仍是挂着笑,“烦请公子自重。”
“姑娘不应在下便不放手。”
冯曜加重了握着腕子的力度。自己是武将世家出身,被这么一握总该受不了了吧?他已然有些控制不住表情,不住地想要——
“……我说放开。”
贺文茵的眼神忽地变了,其中满是极尽压抑的厌倦与嫌恶。她沉下脸来,直直伸手取下了发间那只银钗,随后极快地朝着那只钳着她的手就是发狠一凿。
冯曜的思绪被钝痛忽地打破了。他不可置信地松开手,瞧见其上竟是已然被不甚锋利的钗子捅出一个约有拇指指头深的小洞来。
而趁着他愣神的功夫,贺文茵已然带着雨眠溜了个没影。
……
——老太太的阴招果然不止于此。
走出那院子的第一眼,贺文茵便瞧见了个极为眼熟的人——贺文君正扒在院墙的破洞上,鬼鬼祟祟地看着她来时的方向。瞧见她走来,女孩先是一惊,随后便变得像捉住人小辫子一般骄傲起来:
“你竟约了人在这里私会!恬不知耻……我要找父亲告发你去!”
“四妹妹。”贺文茵疲极了,虚与委蛇地笑也懒得,只平静地开口,“我倒也记得,你瞒着侯爷私下收了不少公子的礼物。何况此处偏僻,你又是来作甚的?”
“……你!”闻言也贺文君脸色陡然一变,也顾不上祖母的嘱咐,便道:“要送客了,夫人叫你回去!”
“劳烦四妹妹了,我这就去。”贺文茵微微点头,没再管气哼哼地跺着脚的贺文君,抬脚走向金玉堂。
她是偶然得知贺文君偷藏和世家公子的礼物一事的。贺文君的院子和她的院子较近,偶然一日月疏翻墙出门的时候正好瞧见她的丫头在偷偷烧东西,就留了个心眼去看了一眼。
结果一看,灰烬里隐约能看出“赠贺文君…”的字样。
贺文茵本没有说出这事的打算。本身平阳候嫁女儿以利为先,这几个姑娘们寻些自己喜欢的去处没什么不好。再加上春山院以她病着的名义闭门谢客了好些年,她和这四妹妹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平阳候对此事管控极严,从不犯糊涂。倘若让他发现了这事,或许贺文君就要被拘在院子里直到被挑好出嫁。而她和冯曜八字没有一滴墨,最多也只是挨一顿打罢了。
贺文君又不傻,这是笔压根合不来的买卖。
想到此处,贺文茵难以自抑地长出一口气,按了按疯狂作痛的脑袋。
她昨夜同雨眠轮着照顾了月疏一晚,本就一宿未曾休息,方才又在院中吹了许久冷风,当真是又疼又困,只想寻张榻倒头便睡。然而今日运势属实太差,竟是接二连三地碰到叫人心烦的事。
只希望今日不再出事了。
照着婢女们给的路来到大夫人所在之处时,贺文茵暗暗祈求道。若是平平安安说两句话便可以叫她回屋休息,便更好了。
——但在瞧见那个矮壮身影,浑身上下都开始不自觉地打战时,她便知道,今天算是彻底泡汤了。
平阳候正站在房中一级木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揉在一起的黑短眉毛下一双铜铃眼带着抹不去的戾气,
“怎么,特意穿身旧衣,是摆明了要碍我平阳候府的名声不成?”说着,他重重一摔手上的账册,语气中狠戾之色愈显。
“——若是再使恶毒心思,叫今日纳征出任何岔子,就再也别想从你那破床上起来。”
说罢,他便看也恶心看她一眼似的,朝着内间大踏步走去,踩得地板哐哐作响,露出身后对着一尊小佛像静坐诵经的女子来。
“……母亲。”
贺文茵竭力强迫自己忽视方才的人,克制着声音中的颤抖去唤那人——她知晓大夫人喜欢孩子们叫她母亲。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大夫人却仍身着素色大袖衫并方领对襟半袖,且不多珠钗粉饰,唯有手边挂着一串近乎垂至脚边的的佛珠。她温和地对她笑笑,语气也温和。
“昨日是母亲疏忽,忘记将着人为你做的身衣裙也叫你一并带走。”她一颗颗转着手中的佛珠,并不转身瞧她,“不过也无须换了。只是母亲想问一问你,你觉得兴庆伯嫡子如何?”
顿时间,贺文茵只觉脑内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见其余声音。
……是,要把她往兴庆伯府上嫁吗?
……嫁与那个,搭讪不成便要强迫于她
的,冯曜?
……
钱塘,江浙巡抚府。
谢澜自一片混沌中缓缓转醒。
不知怎的,昨夜贺文茵竟入了一次他的梦,还同他说了好些话。说她这些年不是有意不来找他,随后便皱着小脸埋怨了好久,说她吃不饱穿不好,还总是觉得浑身上下又开始疼,明明魂魄不会疼的。
他焦急万分地想去抱抱她,问她为何会这样,是自己烧的那些竟一分没收到吗,还是在地下受了人欺负,要不要他去陪她?然而不知怎的,他与她之间却始终隔着一层厚重的雾气,任他如何追也追不上她。
……无论如何,今日的时辰和日子需得一刻不差地记下来,找人好生算问一番,往后也照这个时辰入睡。
脑内胡乱地想着,他匆忙起身,朝着门外喑哑道:
“……今日是什么日子?”
随即便进来一个侍卫,低着脑袋恭顺道:
“明德二十八年,九月十六。”
谢澜愣怔地站在床边。直至早已死去多时的心开始如鼓点一般在他的耳边乃至全身发疯般跳起,他才忽地直起身体,飞快环顾了四周——他记得这里。这是他时任江浙巡抚时的宅邸,不是他和贺文茵的谢府。
明德二十八年……明德二十八年!他无声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近乎要流下眼泪——这便是叫他后悔了一生的那年。这年,她于冬月初十,本该无比快活的及笄当日,嫁给了宁死也不愿嫁的兴庆伯。
思及此处,他再也无法克制逐渐流至四肢百骸的悸动。匆匆换上骑装飞奔出门,他只给自己的心腹留了一句话。
“——我们即刻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