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缥提着灯,回头看向地面上自己的来处。他的脚步,已在残叶上踩出一条隐约可见的印痕;但只要简单地翻动那些叶片,它就可被立刻覆盖。也许当初,周烈或者其他到访此间的人,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掩藏踪迹。
陆缥昂首四顾,猜测哪一面墙体后头连通着密道。西、南、北三边的墙直接通向外间,有夹层的可能性不大,那便只剩下离门最远且与正房相连的东墙。他走到东墙之前,伸出手指在博古架和墙体的各个角落叩打,却毫无收获。
怎么会?陆侯爷拧起眉头。
他欲要再探,指关节还未落到实处,却已听见叩击之声——从自己身后发出。他方才太过入神,来人脚步又轻不可闻,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占据了西耳房的入口。
陆缥转过身,恰逢那人伸手摘下斗篷连接的兜帽,背对月光,露出巴掌大的一张素脸。
“陆大人。”薛扫眉笑盈盈地看他,张口呼出稀薄的白雾。
她看上去,好像没有因为自己昨晚无礼的打断而生气。陆缥到此总算松了一口气。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问她,就像昨晚她问他时那样。
“跟我来。”薛扫眉领他走出西耳房,绕过正房,步入对侧的东耳房。这里的布置与西耳房几乎一样,西墙上也钉着博古架,只是上头空空如也。
她从袖袋中摸出一支镌刻着朱雀图腾的黄铜钥匙,走到博古架下,摸索到最底部抽屉内侧的小孔,插入钥匙,轻轻转动。
“你和我说的是,会在西耳房内等我。”他抱着手从后面看她,面无表情地指责对方不讲信用。
薛扫眉逻辑清晰地回应:“我说的是子时。如果侯爷不提前守在那里,的确应该是我等您。”
陆缥仍然不满:“可机关明明在东耳房——你开始根本没打算告诉我。”
薛扫眉将钥匙转动到底,而后拔出。墙面无声旋转,露出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下行缝隙。
“侯爷,请。”她分明已倾囊相告,弄不懂他的控诉从何而来,干脆忽略不计。
地道透出的尘土味,迅速侵入陆缥的鼻腔。他将灯笼探入门内,确认火苗跃动不熄,这才步入。薛扫眉跟在他身后,伸手轻轻一推,墙面便顺势合上,将他二人隔入黑暗之中。
这密道入口处既狭又矮,很快转入地下,二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其中,俱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每走出十步,陆缥便举灯回头查看薛扫眉的进度。光影不经意从她翕张的樱唇上摇摇晃晃地漫过,竟让长于行伍的陆侯爷难得主动地想起了一句诗。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注1)
陆缥十二岁便远离了未央京中的风花雪月,于诗词上也谈不上有造诣,此时脑海里莫名蹦出的这十四个文绉绉的字,竟然比此前在街头逢场作戏时刻意应和潋滟姑娘的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还让他心里发虚。好在此刻黑灯瞎火,薛大姑娘又跟在身后,无人看穿陆御史这一瞬间的心旌飘摇。
数十步之后,前面豁然出现一个黝黑的大洞。
薛扫眉未作迟疑,让陆缥侧身,自己率先走了进去,拿出火折子,熟稔地将暗室石壁上安放的油灯和烛台一一点燃。明明是微末的萤烛之光,逐个点起之后竟也如群星降临,照亮一方。原来此处竟是个家私齐全的暗室。
她身在光芒中心,忽而回首看他,目光盈盈,似在邀请。
陆缥收回视线,定了定神,抬步进入暗室。他信步在其中逛了个来回,果不其然发现另一端还连着一条密道。
“这里通向……”他挑眉看向身后的薛扫眉。
“我的闺房。”她淡定地答。
如陆缥猜想,原先的周宅和薛宅地下,确实有密道互相勾连,两个出入口分别在薛扫眉的闺房和周家这个废弃院落的东耳房中,而通行的钥匙只有一把,掌握在薛扫眉手中。
这是薛扫眉之父薛昭的设计。当时在建设两家宅院时,薛扫眉与周烈已订下娃娃亲,薛昭便特意备下这条逃命救急的通道,确保自己的掌上明珠无论是在自己家中还是嫁到周家之后,都有办法在灾难降临时暂避风头。这条密道原是薛氏父女间的秘密,连她的母亲和兄长都不知晓。
薛扫眉将她与周烈退婚的隐情,一一向陆缥道出。
灭门案发生后,薛扫眉试想过让周烈襄助自己复仇,无奈周烈不仅才智平庸,胆色也不足——她只不过试探性地在他枕上放了一把血刃,已教他吓破了胆。失望之下,薛扫眉将周烈摘出了自己的复仇计划,但多年的交情,仍让她决定要在贼人的监视之下,保周家老小全身而退。
于是,她与周烈伪饰铺垫,配合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演了一出“周纨绔负心败家,薛姑娘退婚断情”的好戏。与此同时,周家的生意明面上也已被薛家“蚕食殆尽”。如此,在那伙贼人看来,周家父子既无威胁,也无价值,被一脚踢出碧霄府之后,自然也就不值得惦记了。
而四年多里,薛扫眉之所以在薛兼等人的密切监视下,还能与周烈不时暗中来往,凭借的便是这条密道。她和周烈约好,只要当日在别的地方见过面,或是薛扫眉给周家送去的礼物里有蝴蝶酥,晚上周烈便会来到东耳房内,彻夜等待。如果薛扫眉认为必要,自会穿行过来,与周烈相见。
她说的这些,与陆缥所猜想的,所差无几。陆缥当日派去追踪周家父子的人,数次回报,均未发现异状。这两个庸碌之人在陆缥心中已成过眼烟云,不值得薛扫眉花许多时间再与他解释。
“你今晚邀我见面,想说的应该不止这些罢?”他追问。
薛扫眉点点头,走到墙边,从多宝格中最下的一格里取出一幅画卷,郑重地在陆缥面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