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隐关作为旧时关隘,虽然破败,但该有的军营、驿站倒是俱全。萧老爹占驿馆为居所,孤狼则住在驿馆后院的偏殿。
推门而入,一股陈旧而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药草的苦涩、血迹干涸后的铁腥,以及某种久未散去的霉味。屋内陈设极其简陋,四壁斑驳,墙上残留着风沙侵蚀的痕迹。
“来来来,把他扶到床上去吧。”
绫时左右看看,觉得老爹所指的床,应当是里屋铺满兽皮的木床。他把孤狼搀过去,试图让其坐下。但孤狼好似手脚不听使唤,阿时稍一卸力,他便扑通一声跌进床铺里,激起一屋灰尘。
“哟!小心着点!”
萧老爹埋怨一句,把师韵带到屋子的另一角。这里有个小炉灶,墙上的搁架歪歪扭扭,放着大小箩筐。屋子里苦涩的草药味,就是自此处散发而出。
“孤狼身有旧疾,每日要服两煎药。你在药铺打杂,这事做来当是顺手?”
师韵点了点头,在简陋的伙房里四下查看一圈。光线昏暗,她也看不清什么,只想着这样的地方,竟然也有人能活下来。“敢问老爹,药方……在何处?”
“哪有什么药方!”
萧老爹咳嗽了两声,“来来回回就这些干草树皮,给他煎了吃下便是!”
绫时听出老者有些不耐烦,赶忙走过来,站在师韵身边,答对方道:“老爹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做,多余的一概不问……”
萧老爹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微微点了点头。“可会生火做饭?”
“会!”
阿时脆生生地应道:“药铺不忙的时候也在酒肆帮过工!烹烹煮煮不在话下。”
“明日一早去前院挑些能吃的,伺候我二人一日两餐。”
老爹觉得这娃儿挺机灵,提起手杖在他肩头点了点,“好好干,大日子过后,有你的甜头!”
他回头看了看呆坐在床榻上的孤狼,嘱咐二人道:“你们在他身边伺候着。有些话是禁忌,决不能提。”
老爷子话说一半,忽听屋外一阵敲门声。他出屋与来者耳语一番,吩咐两个孩子照看孤狼,自己拄着手杖匆匆离去。
屋里一片死寂。
绫时和师韵缩在墙角,抻着脖子四处张望。目光所及之处看到低矮的桌案,上面凌乱地堆着刀具、药碗。屋角垂挂着布帘,只是已经无法挡风。布帘下有一只箱子,厚重的铁链交错缠绕,落满尘埃,早已无人触碰。
悬窗半开,冷淡的月光射入,映在墙上,微微晃动。两人在屋里摸索良久,才发现一盏小油灯。阿时找来伙房的火石将之点亮,成了这一方天地内唯一的光。
“我先去煎药吧……”
屋内太过沉寂,两人轻声低语都仿佛震耳欲聋。韵儿将油灯拿去伙房,绫时则壮着胆子向孤狼的休息处靠近。
这人自从进屋之后,就没有再发过一言。他穿着的似乎是胡人的破袄,腰系革带,外披玄黑披风。头上的狼首面具遮住相貌,灰白的狼毛和长发胡乱纠缠。借着月光,阿时能看他双鬓染雪,想来已过不惑之年。
他低垂着头,瘫坐在床榻上,双掌垂于两侧,十只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
绫时琢磨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向他搭话道:“前辈?老爹让我伺候您饭食,您可有什么忌口的?”
一片寂静。
阿时心说,难道他睡着了?故而又上前两步,问询道:“天干气躁,我去给您打点水来,可好?”
孤狼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微微点头。
原来他能听懂我的话……
绫时赶忙去伙房捣鼓一番,翻出一个陶罐,冲洗干净,打上一罐水。他这么一捣鼓才发现,伙房里能用的东西不少,就是没人打理。阿时给师韵使了个眼色,让她把屋里稍作拾掇,说不定能哄萧老爹开心。
“水来了哈,您慢点喝!”
绫时将陶罐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倒出一碗清水,小心递给孤狼。
孤狼接过之后,一饮而尽。阿时赶忙将空碗拿回来,倒扣在陶罐上。
“这罐子还挺好看的嘞,上面这些白点,好像星星……”
“什么……?”
孤狼微微侧头,转向阴影中的少年。
“哦!”
绫时把水罐捧起,指着上面的花纹给孤狼看,“我是说这墨色的罐子上有些白点,连在一起,好像北斗七星——”
阿时话音未落,一道黑影猛地向他扑来,似狂风暴起,浸染杀意。电光石火之间已掐住了绫时的脖颈。
“唔——!”
绫时后背猛地撞在桌角,将桌上的陶罐水碗打落在地。瓷器破碎,水花四溅。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股惊人的力量狠狠钳住,冰冷的掌心死死扣在喉咙之上,指骨嵌入皮肉,带着令人窒息的剧痛。
“前、前辈——”
孤狼的脸近在咫尺,双目猩红如血,眼底翻涌着幽深的恨意,宛如被逼入死境的野兽。绫时想抬手挣脱,可孤狼的手掌宛如铁钳,力道越来越紧,他的呼吸被硬生生遏住,眼前阵阵发黑,喉咙里挤出一丝破碎的喘息。
“你说什么……?”
低哑的嗓音如来自深渊,带着疯狂的怒意。他指节用力,随时会将绫时的喉骨捏碎。
“放——放开我——”
绫时的脸涨得通红,喉咙被扼得无法发出声音,他猛烈地抬腿踢向孤狼,但孤狼宛如山石般岿然不动。
“阿时!”
师韵发现这边不对劲,飞身扑来。
“你放开他!放开他!!”
韵儿死命拽住孤狼的手臂,拼尽全力想要扳开他的手指。可她的力气与孤狼相比,简直如蝼蚁撼树。
孤狼的胸膛剧烈起伏,喘息沉重,他的目光却始终死死盯着绫时,血丝在眼中蔓延,杀气翻腾。
绫时攥住他的手腕拼命地挣扎,但还是感到自己胸中的空气越来越少。
忽然,孤狼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绫时手腕上那一抹微弱的红色之上。那是一根普通的束发红绳,在幽暗的月光下泛着旧色。
孤狼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指尖轻微颤抖,力道忽然松了一分。
绫时抓住这一丝喘息的机会,奋力挣扎,狼狈地从孤狼掌中脱身,跌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喉间火烧火燎的疼。
“阿时你怎么样?!”
师韵扶着他,不停地给他拍背顺气。绫时伏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大力的呼吸,他憋得满脸通红,从来没有离死亡如此接近。
“平白无故的你为什么伤人!?”
师韵带着哭音,高声斥责孤狼。
但孤狼没有一点回应。
他怔怔地跪在地上,嘴唇微颤,喃喃自语着他人听不懂的言语。他好像极端的困惑,又暗自挣扎,像是在一瞬间,被什么击垮。这一刻,他的杀意消散了,疯狂的恨意退却了,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在屋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时儿捶胸顿足,时儿痛苦地嚎叫。他拉扯自己的狼面,好似头痛欲裂。
绫时和师韵所在一边,胆战心惊地看着他,窃窃私语道:“我觉得他这里有点问题……”
阿时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是不是癔症发作了?你那药熬好了吗?给他喝了试试?”
师韵将药汤端过来,可两人谁也不敢接近孤狼,只能扶起小几,把药碗放在上面。
“前辈?药好了。您先把药喝了?”
绫时说完这句,马上躲回了墙角。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孤狼,等了一会儿,见他真的走到小几旁,将一碗药汤罐进了肚子。喝下药之后,他像是筋疲力尽一般,踉跄着坐回床榻,眼皮缓缓合上,陷入沉沉的昏睡。
绫时和师韵相视一眼,悄悄地退了出来。
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两人带着这个疑惑,四下打量起这间破败的屋子。他们刚才忙着对付孤狼,还未来得及细看,如今这屋子的许多细节映入眼帘,才让人感到异样的凝重。
墙壁上斑驳的刻痕,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师韵拿过油灯照了照,忽地惊呼一声,“这个布帘,好像有字?”
绫时快步赶过去,和她一起把布帘抻开,两人辨别片刻,惊诧道:“宋……这、这是军旗?!”
他们突然好奇心大起,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犄角旮旯也不放过。找到一柄刀鞘斑驳的配刀,一摞破破烂烂的袍子,还有那只拴着铁链的木箱。
“看看这刀柄上写的是什么?”
师韵将刀柄翻转过来,接着微弱火光,赫然看到刀柄底端刻着两个篆字:秦凤。
韵儿再将那些棉袍摊开,拼凑一番,可辨出这是一件立领束口的青黑战袍,长至小腿,内絮夹棉。袍面隐隐可见曾经的纹路,袖口与下摆破损,后襟则有一道一尺长的破口。破口两侧是干涸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