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帘后素馨缭绕,青纱帐外一灯如豆。
“夫人,先把这碗参汤喝了……你这整日整日的不好好吃东西,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啊……来,喝完汤我去给你煎药去……”
陈氏自昏睡中醒转过来,回忆良久,才想起自己是在和卫家兄弟的对峙中昏了过去。她接过乳娘手中的汤碗一饮而尽,全然没了人前的娇弱模样。
“外面情况如何?”
“还算控制的住。有柳掌门主持大局,谅那两个官差也翻不出浪花来。而且那个莫忆寒好像很怕他?多亏夫人将他请了来,这一计可是一石二鸟。”
“哪有什么一石二鸟,不过驱虎吞狼罢了。到时候便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陈氏叹了口气。室中跳跃的烛光衬得她的脸色忽明忽暗。她侧过头,伸出手去轻轻抚摸身旁空荡的枕囊,没了那人的温存,只余刺骨的寒意。
乳娘见她心伤,唯有安慰道:“诶……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若不是阁主一拖再拖,夫人早就能查明真相,还老爷清白……我们不动手他也撑不了多久了,总不能由着他毁了夫人最后的希冀!”
陈氏没再言语,而是重新躺下。千年修得共枕眠,她闭上双眼,仍能看到那人温润的面容,含蓄的目光。仍记得他最后看向自己时,轻声道出的那句话:“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切记……切记……”
长夜未央,她仍有片刻喘息的余地。
绫时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蒋文懿和师韵紧张焦急的面容,有些不明所以。
“你们……怎么来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们怎么来了?!”
师韵拿出自阿时包袱里翻出来瓷瓶,怼到他面前。韵儿晃了一晃,里面满满当当的。“我问你!叶庄主给你装的药,你为什么不吃?!”
绫时努努嘴,可怜巴巴地说:“那不是救命用的吗……我觉得不太严重……还用不着吃……”
师韵气得差点给他一拳,“不太严重?你都毒气攻心了还不严重?!非得进了阎王殿才叫严重吗?!让你吃你就吃!再怎么金贵的药,不吃进去能治病吗!”
“哎呀呀……知错啦知错啦……”
绫时倒出两粒药丸,抬头就见蒋文懿递来一杯水。他咧嘴一乐,忙将丹药吞了进去。吃过药之后,阿时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刚才睡着的时候,穿的好像不是这身衣裳……”
文懿淡淡地解释道:“你所中的离尘露突然毒发,我们请来柳掌门为你调整了内息,才勉强压制住毒素。调息过后你的衣衫都湿透了,我给你换了一身。”
绫时听罢突然发出一声惨烈的惊呼:“你给我换的?那我岂不是全身上下被你看遍了?!”
蒋文懿一皱眉,这回是半点情面没给,一拳捶在他肚子上。“柳掌门在这呢!你净说什么胡话!要点脸面行不行!!”
“哎哟!疼!”
绫时一缩身子,这才看见内屋门口还站了个人。
柳昂哈哈一笑,跨步进来,走到阿时床前。他拉过绫时的手腕再探了下脉象,然后又看了看他胳膊上的毒斑。
“看你这么生龙活虎,这一劫当是挺过去了。师娘子言之有理,药,不能舍不得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手臂上的毒已经向五脏六腑扩散,不拿出点行之有效的法子,性命恐是堪忧……”
绫时先冲着柳昂拜了一拜,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然后说道:“我们就是想找法子,才来随知阁的……”
柳昂稍稍颔首。“听蒋公子说了。只是没想到阁中横生诸多变故,夫人也无暇他顾。我看你枕旁放有长剑,也有些内力。你师从何处?”
柳昂这一问还真把绫时问住了。颜惜缘教了他岁寒三绝,叶归思赠与他折光剑,但真说好好练了几天的,也就是灵山的玄天剑诀了。“这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大概就是之前去灵山剑派帮忙,学了几招人家的玄天遁影剑而已……”
柳昂想了想,问他道:“你既然与灵山剑派有交情,可知灵山山巅有灵池一座?那池水为山川之精,有祛毒疗伤的功效。 ”
“啊!这个……”
绫时赶忙打断他道:“知道是知道……但是跟人家的关系也没那么好……哎呀,这说起来也是有点复杂……总之,要是能找到离尘毒的配制之道,或者是解药,那不是更好嘛,嘿嘿。”
柳昂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说:“不论如何,你既然学了武艺,就当勤加练习。若能内外兼修,增强体魄,也能更好的抵御毒气蔓延。”
绫时收去嬉皮笑脸,正色道:“谨遵柳掌门教诲。”
几人正说着话,突然听到院外传来喧哗吵闹之声。师韵快步出去查看了一番,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回来道:“不好了!好像是山门处有敌袭!”
绫时一个翻身跳下床榻,急道:“走!得去帮夫人!”
黎明之前,天地间陷入最深的黑暗。晓星没,行云驻,雨势不减,寒意陡增。夜雨如丝,风声阵阵,树叶沙沙作响。暗夜之中,一众人影悄无声息地逼近随知阁。山道蜿蜒,杂草丛生,这伙人轻盈迅捷地穿行其间,不会儿功夫就来到山门前。
两个放哨的发现敌情,刚来得及放出信号,就被抹了脖子放倒在草丛里。留守在瞻紫楼的随云卫察觉出不对劲,迅速集结,冲出迎敌。
敌方为首者身形高大,手中一把弯刀,形似新月。他身披雨具但步法奇快,刀光如雪,寒气逼人。一队人马在他的带领下没费多大气力,便攻破山门,冲上瞻紫楼。
绫时他们赶到的时候,陈夫人已然带领随云卫的精锐,与这伙不速之客于天璇堂前的空地对峙。
夜雨停息,烟云散开,一轮新月现出身姿,冷光洒在随知阁的天璇堂前。青石板上的水坑反射着月光,倒映出两边人马的身影,映出一片肃杀之气。
陈夫人一袭白衣,身披锦袍,昂首立于随云卫的队列前。她微微缩着肩膀,但目光坚毅,透出一股不容退却的决然。她心中盘算着如何应对眼前的困境,手心微微出汗。未达目的,她必不能退缩。绫时远远看着她,不觉升起一丝怜悯之情。
随云卫神情肃穆地守护在夫人身边,每个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前方,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陈夫人蛾眉紧蹙,怒视着对方,冷言道:“冷少主,早些时候贵派长老已造访过随知阁。先夫接待时,早已清楚地说明《霜华绝录》并不在山阁中。如今尔等趁夜大举攻山,是欺我孤儿寡母吗?”
冷翊呵呵一笑,摘下了头上的斗笠。此人浓眉鹰目,身着左衽胡服,腰系革带,手握弯刀,不似宋人装扮。他人高马大,宛如一座铁塔般屹立在前。身后则是一众训练有素的霜华宗弟子,个个面色冷峻,杀气腾腾。
“长老?霜华宗早就没了,哪来什么狗屁长老!当年姓莫的骗走我阿爹的宝贝,使他败于敌手,死不瞑目!现在老子要把属于我们的东西拿回来!我不管姓莫的是死是活!你不把姓莫的拿走的东西交出来,我等就荡平了你这破山头!”
师韵一听这话,莫名来了火气。她最讨厌这等蛮横无理之辈。都说死者为大,灵堂之上两盏白灯还高高挂着,一伙儿汉子便来欺负人家未亡人。她攥紧拳头正欲冲上去与对方理论,却被蒋文懿拦了下来。
“韵儿你干什么?!”
“去帮陈夫人啊!”
师韵气道,“你没看见那一帮人欺负她一个弱女子?!”
“她可不像弱女子……”
绫时凑到韵儿耳边说道:“哪个弱女子先后没了夫君和胞弟,还能站在灵堂前身不歪手不抖的跟一群提刀的莽汉对峙?我记得陈夫人是商贾之后?这胆量可以啊。”
文懿赞同阿时的看法,“也说明她确实有能力策划谋取随知阁……柳掌门也怀疑莫阁主死因蹊跷。所以他才会一直留在这里。但他没和我们说明白陈夫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甭管什么身份吧。”
绫时把折光剑拿到身前,右手握住剑柄。事态紧急,他来不及套上外衫,但还是抓过了剑。这些日子,阿时已经养成了剑不离手的习惯。“咱们要的东西在陈夫人手里,真要打起来还是得先帮她。”
文懿却摇了摇头。“以夫人的聪明才智,必有退敌之策。”
正如蒋文懿所料。面对来势汹汹大放厥词的霜华宗少主,陈夫人非但没有退却,反而上前了一步。她环视一圈,目光扫过冷翊以及背后的帮众,沉着地说道:“惊闻霜华宗不复存焉,莫家深表遗憾。早年先夫游历西域,机缘巧合识得霜华宗主。宗主与他一见如故,临别时赠与一缎织锦袋。但那只是一支锦袋而已,里面没有任何物件。你们的拓跋长老早前造访山阁时,也已经查验过了。冷少主今日大肆进犯,伤我门人,着实没有道理。还请看在令尊与先夫交好的情面上,速速带人离去,莫要惊我夫君的亡魂。”
“呸!”
冷翊毫不客气地啐了口唾沫,“你们这些中原人,功夫不咋地,舌头都挺长!你说的那东西我知道!那可不是我阿爹给他的,是他骗走的!也不知他给我阿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拿走了我家宝贝!我懒得跟你多费唇舌!不把东西交出来,你就跟着莫恺耀一起归西!!”
冷翊话音未落,抡起圆刀向陈夫人攻来。她身侧的随云卫见状,纷纷举起兵器迅速前突,将夫人保护起来。
“慢着!”
陈夫人一声高呼,喝止了随云卫的同时,也让冷翊暂停了攻势。
“冷少主既然一口咬定先夫拿走了《霜华绝录》,那你不如随我去见见他。他走的突然,并未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我整理遗物时,正好找出了令尊送他的锦袋。他一直很珍视此物,我有意将其随葬。但冷少主既然来了,或许物归原主更好。”
冷翊看她两眼,略作思量,手腕一转将弯刀收至身后。毕竟他东行至此是来取东西的,即便屠了佛子山,拿不到东西也是白搭。陈夫人口中的锦袋名为冰绡,乃是霜华宗的一宝。以西域精妙工艺织造,内设有多重隐秘隔层,适藏暗器、毒药及秘文。
这锦袋冷翊本人都没见过几次,他见陈夫人松了口,下巴一扬,道:“带路!”
陈夫人却没有动。
她又看了下冷翊背后的众人,然后说道:“灵堂最怕喧哗。烦请冷少主令随行众人退守山门外,免得惊了先人。”
冷翊马上就不乐意了。“你哪儿那么多事?!兄弟们上!”他话音未落,霜华众人便叫嚣着冲向天璇堂。
绫时见状暗道不好,这多人突然涌进随知阁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他觉得陈夫人的主意是不错,可惜对方一众莽汉听不进她的言语。霜华宗人多势众,动起手来说不定哪边吃亏。阿时思量着得帮夫人一把,一个纵身蹿了出去。
“哎哟,这位便是冷少主了吧!原先总听阁主提起,今日得见确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才!”绫时绕过随云卫,站到陈夫人侧后方,朝着霜华宗众人拱了拱手。
冷翊脚下一顿,扫了一眼少年,睥睨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打扫花园的小杂役,”绫时嘻嘻一笑,“平日里总听阁主讲他游历四方的故事。他说霜华宗的汉子铮铮铁骨,今日一见,却不料……”
冷翊脸色一沉,不悦道:“不料什么?!”
绫时撇撇嘴,略带揶揄地说道:“不料少主一身武艺却不懂礼数,还带着手下冲撞孤儿寡母……这传出去可不好听吧……”
“小兔崽子信口开河!看我收拾你!”冷翊恼羞成怒取出兵刃,却见陈夫人以袖掩口,抿嘴笑了下。
冷翊一皱眉,喝道:“你笑什么笑?!”
“不敢不敢。”
陈夫人侧目向他道:“正如阿时所言,先夫提及霜华宗,总有敬畏之意。况且当年霜华宗鼎盛之时,先夫只身一人上山,并无畏惧。如今随知式微,山阁里只有我一个妇道人家,一双年幼子女。几个打杂的孩子。这灵堂与山门仅有数步之遥,冷少主要进去看看,还得留这么多兄弟助阵,不免令人贻笑大方。”
绫时耸耸肩,顺着陈氏的话道:“不过夫人啊,毕竟来者是客,咱不能失了礼数。要么劳烦冷少主将人数清点一番,我好去后院备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