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出发时,三人约定未时回到碧波园,将大半天的收获说道说道,商议一番。绫时按照说好的时间回了来,但他左等右等,只等回了红着眼睛的师韵。
“韵儿?!”阿时看她面色不对劲,慌忙迎了上去。“怎么了这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给你报仇去!”
“别胡闹了!”师韵一肚子委屈,被他这么一搅和,气倒是消了一半。小娘子把绫时拉到院中,将自己好不容易查到了浮春坊的旧人,却被对方毫无道理地拒之门外一事向他说道一番。
“我就不明白了!”师韵狠狠跺了跺脚,“都曾经是墨黎谷的人!遇到困难不是应该互相帮助吗?她干嘛又是以死相逼,又是冷冰冰的拒绝我!”
“别急别急!哎呀,她肯定是个坏女人!看我们韵儿伶俐可爱,心生嫉妒,才不好好跟你说话!告诉我那地方在哪?我去给你说理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贫嘴!”师韵双手一叉腰,气道:“那个剪秋定是知道青鸳先生的消息!她就是不肯说!还说什么不想看见师家人……我师家人怎么她了!素昧平生的,干嘛说这种狠话!”
“是是是,她不好!多大岁数的人了!一点礼数不懂!我买了点莲子羹回来,吃一点消消气,吃点甜的心情好!咱再想办法,不跟她一般见识!”
绫时说着俏皮话安慰韵儿,不觉想起早前师晏所言的赌约。师大侠曾说幽谷陨落皆因他输了一赌。绫时一直不以为然,但韵儿今日的遭遇,让阿时不免又想起此事。毕竟颜氏姐妹是师晏旧友,想来私交甚好,愿意协助他们也算情理之中。但剩下的分舵可就不好说了。倘若墨黎谷真的因为师晏而落得分崩离析的下场,幽谷旧人对师韵会是何种态度?
不行!不能让她涉险!
绫时自此打定了主意,决定日后绝不再让师韵独自行动。当年的墨黎谷势力庞大,弟子众多。依附在白梨树下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目的。绫时是个局外人无所谓,至于韵儿,还是不要再让她抛头露面了。
师韵吃完甜羹,心绪平复了一些。她见日头不早了,奇怪道:“蒋公子呢?文懿怎么还没回来?”
“我也纳闷呢,”绫时算算时辰,“未时已经过了三刻,他不是不守时的人啊……这几日五鹿城的人多,乱七八糟的事儿也多。大公子该不会脾气上来,遇到什么麻烦了吧?”
师韵一抹嘴,“给他留个条子!咱们去寻他!”
由于灵山剑派的群英逐鹿赛在即,五鹿城街头巷尾,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但在外城东南一隅的飞鸿书院,却是清簟疏帘动,芙蓉四面开,拼杀无烟起,但闻落子声。
竹窗之下,枝摇影动。
书院大堂四壁之间一片肃静之气。堂中高朋满座,但鸦雀无声。放眼望去,有批袈僧人,持扇才子,有隐者高士,贩夫走卒。众人圈圈围坐,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望着大堂正中相向而坐的两位棋手。
执白者居上位,着天青锦缎长袍,暗绣忍冬团花纹,腰系白玉带,足蹬祥云履。身侧坠一羊脂玉玦,四份缺一。此人年近半百,半头华发以玉簪束起,从容之中透着一丝避世之气。他眼眸低垂,面沉如水,于两指之间把玩一枚云子。似是不骄不躁,似是能洞穿人心。
执黑者居下位,着淡墨色交领窄袖襕衫,袖口坠绣竹叶纹饰。此人不及弱冠,墨发如瀑,发间系有一根金丝绦,正是御赐金丝蒋文懿。文懿手捏黑子迟迟不落,显然是陷入困境。
眼前这情况僵持良久,大堂角落里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这默羽先生挺有意思……每年都摆棋局等人来破,却一直没人破的了?”
“那可不是嘛……他手中的楼兰遗图乃千古绝唱。而且他每次都不摆全了,我年年来看,今年这小书生,算是在台上坐得久的了!”
“也不知此人是何来头……你看他手边的小箱子,就是一路杀将上来赚的赌银……听说默羽先生本来打算明日才出场,没想到碰上个绝艺少年郎……后生可畏呐……”
“可怎么下了第八手之后,他就不动了呢……”
蒋文懿也想知道自己为何落不下子。起初,看到飞鸿书院里在举办手谈赌局,文懿觉得以自己的技艺当能赢个几盘,将盘缠赚回来,于是随便化了个名参赛。就在蒋文懿一路过关斩将,连赢五局之后,书院的主人现身了。
那人自称默羽先生,不爱言辞,只说手中有一残局古谱,凡能破局者,他可加以协助,实现对方一个愿望。蒋文懿本来是不相信这些江湖把戏的,只是思量之后,文懿觉得赢了的话,至少能托此人购得夜凝霜叶。输了也不碍事,反正已经把盘缠赚回来了。既然是个不会赔本的买卖,不如做上一做。
蒋文懿面前的棋盘上,白子星星点点看似毫无章法,但黑子却畏首畏尾。前入敌阵,后落虎穴,文懿勉勉强强地落了八子,可这第九手是怎么也下不去了。传说楼兰遗图乃王朝末期一位高僧,为纪念最后的辉煌而创。其布局如同古城地图复现,一着一落,无不是在希冀与绝望间摇摆。
文懿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围城高墙之上,身侧旌旗招展,耳畔号角嘹亮,但眼前却是望不尽的黑云压境,黄沙滚滚。黑色的荆棘钻出沙丘,攀着城墙蜿蜒而上。文懿吓得连连却步。脚下的城楼还能撑多久?黄沙过后可还有白日?如何才能抵天灾御人祸?蒋文懿拔剑四顾心茫然。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文懿陷在自己的心事中举棋不定,无心擦拭。
“公子输了。”
随着香灰洒落,默羽先生低沉的嗓音唤回了蒋文懿的思绪。
文懿猛地抬起头,看到手边一柱长香燃烧殆尽,仅余一缕青烟,缓缓腾升,渐渐消散。
“啊……”文懿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紧张到连呼吸都忘记了。“是我输了……先生这本残谱……太过绝妙……”
默羽先生轻轻抬起低垂的眼皮,淡淡地说:“楼兰千古一出幻梦,残棋古谱不过笑谈。公子胸怀宏图业,但双目空洞,心思迷惘。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公子所奉之道,心中可有定夺?”
蒋文懿目瞪口呆地望着默羽先生,胸中故有万千思绪,却一句话也拼凑不得。
这一句低语在飞鸿书院余音绕梁久久不散。堂中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不语,都想知道台上的小书生会如何作答。
但他们等来的,却是利刃破空的声响。
两个人影毫无预兆如鬼魅现身,一袭黑衣玄纱遮面,他们眼中寒光一闪,手中长剑如流星追月直指默羽先生。这一切太过突然,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剑光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