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理智在报警电话接通的瞬间彻底崩塌了,他像一个不成熟的孩子,慌得脑袋糊了浆,有很多话想说,出口的却只有救命,似乎只有“救命”两个字才能将他的境地淋漓尽致展现出来。
对方用标准的普通话问他现在在哪里,情况什么样,谁要杀他,为什么杀他。
周志终于体会到了网上的绝望——紧急情况之下为什么有这么多为什么!
他怕电话在下一秒被切断,就像张情的那个电话。他赶紧报出地址,“我在巴斯镇的山上,快救我,已经死了八个人了!快!”
“哪座山?”对方这样问他。
周志气疯了,拿着手机大吼:“你定位啊!”
对方说:“你叫什么名字,死的八个人分别叫什么名字,你们为什么在山上,怎么死的,我这边登记完会核实情况,情况属实立刻派人救援。”
周志:“核实什么情况?人已经死了,你怎么核实?”
对方持续问他的名字。
周志只好报出所有人的名字。
对方说:“好的,我这边登记了,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周志说:“平月。”
对方:“她为什么杀你们?”
周志:“因为……”
周志挂掉了电话,主动挂断的。他终于回味出了不对劲,报警不应该是这样的,尽管他没报过警。
像是知道他的怀疑,平月笑了,问他:“你怎么知道不是真警察?”
周志:“果然不是。”
平月说:“是真的。”
她的话刚说完,周志手里的手机响了。一个座机号码,手机显示的归属地来源于平城三江公安局。
真的是真的。
周志有一瞬间的懵。他刚才挂掉了真警察的电话……
就是这瞬间的错神,电话被切断了,陷入了无信号。
平月说:“好了,给你的机会用完了,要写报道吗。你只有三十分钟的时间。”
写报道……她的目的,只有让他写报道。周志很清楚的意识到,她想知道他这一次是会如实报道,还是像曾经那样选择性报道。
也许,他如实报道,她就会放了他。
可是如实报道……他把一张张犯罪现场的照片贴到网上去,说是平月杀的,为什么杀,因为18年前,这些人杀了她的父母让她变成孤儿?那八个人怎么杀死她父母的?开车撞死的?八个人都开车撞吗?他当年不报道,现在出来报道,他在这些杀人案里扮演什么角色呢?
同谋?包庇?
而且,平月……哪怕他把她的照片放到网上,谁会相信一个瘦弱的女生能在半个月之内接二连三杀死他们九个人。梁威是警察,余有为像一座山一样庞大,而他自己也是一个强而有力的男人。或许她能杀死行动不便的赵淑萍,但怎么能杀掉他们这些男人?连钱晓文或者悦凌凌发起疯来都能将平月打翻的,谁会相信。
网友们自认为很聪明,他们会猜测是他杀了所有人,嫁祸给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女学生。不然为什么18年前不报道真相,18年后反而说出真相了?时隔18年,谁还会信当年的新闻是真是假,他们只会认定平月就是一个背锅的。
他怎么解释,他们九个人很巧妙地聚集在这里?夏令营吗?对啊,夏令营,夏令营和平月是一伙的。夏令营帮平月将他们聚集在这里——除了他,没人会信。人们只知道,夏令营什么身份,平月什么身份,他们之间划不上等号。
夏令营帮平月将他们聚在一起。夏令营会帮平月扫除一切障碍和嫌疑,因为夏令营不会将自己卷入一场接一场的死亡案件,夏令营的社会地位不允许。
他报道不报道实际上没什么意义,假设如实报道了平月放他离开,他还会惹上一身的麻烦,比如为什么所有人死了只有他活着回去了,为什么他有那么清晰的现场照片,为什么现场有他的痕迹,为什么他毫发无伤……什么“平月为父母报仇”这一句话根本不成立,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平月的父母是被他们杀死的,也没有证据证明平月有报复心理,一直以来,哪怕死了人,她除了最初害怕之外,一直平平静静——周志是现在才意识到的。
回去,平月身上有伤——她伤过脚,能验出来。她杀过人,心够狠,找人往她身上捅两刀,她简直就是量身打造的受害者。而周志自己,是完美的犯罪者。
报道,只会给自己给电视台给家里惹麻烦。而他悄无声息失踪,电视台会补偿他的家人。慰问金和各项福利。
如果刚才打通的电话真的是警察,那也算是给平月留下案底了。平月回去后,应该会被警察查。至于查过之后的事,他也不想知道了。
权衡利弊后,周志放下了手机。
30分钟是很快的,特别是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像沙一样从指缝里漏走了。
手机在断掉信号之后,网络也断了,电量也告急了。
周志放下手机,背靠着楼梯,坐在那儿。
黑暗里,他的呼吸平稳,像睡着了。也是真的睡着了,他最近太累了,要踩着点去拍照片,不能被人发现,要猜忌谁是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睡觉提心吊胆,从来没睡好过。太累了,当一切事情想通之后、放下之后,更累。
心底涌上来的疲倦将他淹没,他感到痛苦,还有松了口气的感觉。18年前,他为了留在电视台,选择了轻描淡写的只报道车祸,报道完之后他就后悔了。人是有梦想的,他也想当那种实时报道的记者,什么事都敢报道的记者。可在选择的道路口,他没有勇气去选那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他害怕。
他明白师父为什么会那样,很多事情不是记者不报,是大部分会报的记者都去牢里了,于是越来越少的记者报道,市面上开始充斥着大量的明星花边新闻、小区租户和物业因为下水道堵塞而吵架、广场舞大妈震耳欲聋的音响到底合不合法、某某地方的油菜花开了是春节出游拍照打卡的好地方……什么占地没有赔偿款、防护措施不到位导致工人开化粪池爆炸致死三十多人村书记不管不问、税务局私收红包破额开出两亿发票、工厂为压缩成本循环利用回收材料等等,根本没法报,一报,就会知道这个社会早已腐败破烂,那些报道除了给人的头顶添加一笔乌云外没有任何意义。人们要的,是海晏河清,是平稳社会里的平稳生活,是朝平稳幸福发展的平稳社会。
他学会了当一个圆润的记者,报道人们希望看见的,而不是将真实的垃圾展现给他们,也无法展现,垃圾只能待在阴暗角落,等待被人掩埋处理。
地下室的空气稀薄了,周志在睡眠里感到窒息,呛醒了。他张大嘴,大口大口喘气。人往最低洼的地方爬,去找有风的地方,挣扎着想要呼吸空气。
那是他最后对社会的挣扎,本能地挣扎,挣扎着死掉了,被二氧化碳闷死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