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说:这有什么好绝望的?你父母又不是不去接她。小姑娘家的,没有父母做主,就私自做出这种见不得人、伤风败俗的蠢事,没打断她的狗腿就已经很不错了,还要父母怎么做?依我看,这样的丫头不要也罢,就让她死在外头算了。
我试图唤醒外婆的怜悯之心,说:外婆说什么气话 ,二姐是您亲手带大的呀。
外婆说:我要知道她现在会这样,当初在襁褓之中就应该一个枕头把她闷死,省得留在世上丢人现眼。这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你二姐以后还怎么嫁人?你爸妈以后在村里,脸往哪里搁吆?
我无言以对,看着外婆的脸分外陌生。
我把家里二十多年的历史和日常几乎全部说完了,很琐碎,不能面面俱到,但自认为还算全面。
正面说,外婆指责我;
反讽说,外婆附和我;
因果相承地说,外婆却还是和生我的那个人一样只看到了我们身上的恶果,无视其中的因。
无论我怎么说,都得不到外婆的理解。在外婆眼里,我们的痛苦就像一个笑话,是大逆不道,是不知好歹,是倒反纲常。
无助感、屈辱感、孤独感四面八方向我涌来。
我飘了起来,站在外婆的对立面,不可置信地凝望着她。
外婆眼神凌厉,胸口起伏,这回是真的动气了,仿佛二姐这时候要真站在她面前,她都能即刻打断她的腿。
我说:你为什么只看到二姐恬不知耻,看到大姐疏离家人,看到我任性轻生,就不想想造成这些结果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说:家若充满温情和关爱,大姐能不想家吗?二姐至于轻易被骗走吗?二姐遭此劫难,没有人心疼她,你们一个个反倒都来指责她。明知她身处火坑,还要让她再多受点煎熬。你要我理解父母,体谅父母,你们做长辈的,就不能体谅体谅我们吗?!
水雾再次蒙住了我的眼睛,愤怒、压抑、耻辱、不甘让我瞬间血脉偾张。
我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控诉道:不想家是错,离家出走是错,就连死了也是错,既然都是错,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
外婆似乎被我的样子唬住了。我在她眼里一直都是品学兼优、听话乖巧的好孩子,即便被长辈教训了,也只是一个人躲起来默默流泪,如今竟然敢如此张狂。
可怔愣也只是一瞬,她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然站了起来,身躯变得高大。她挥舞着双手,电光火石之间,幻化出一根黑色藤鞭紧握在手上,一脸大家长不可违抗的威严,俯视着我:合着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我,你们的这些果都是你父母种下的因?
她舞动着藤鞭,仿佛只要我的回答有一丝忤逆,下一刻藤鞭就挥动到我的身上。
我生前惧怕棍棒,吞下多少屈辱,如今我都已经死了,还怕这藤鞭再让我死一次吗?恐惧瞬间被愤怒屈辱吞没,我倔强地呐喊:是,就是他们!
外婆高高在上:父母生你养你,供你吃穿,供你上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到头来,他们反倒成了罪人。为了你们,他们吃了多少苦头?
我说:是我要他们生我的吗?他们吃了苦,就可以随意打骂羞辱我们吗?他们吃了苦,就要把这些苦再强加到我们身上吗?
外婆:这天底下哪个父母不打孩子?书上没教过你‘玉不琢,不成器’吗?
我说:这不是‘琢玉’,这是‘摧残’!
外婆:只记仇,不记恩,你这个不孝的白眼狼。
我苦笑,质问道:不孝子,白眼狼,我们是一生下来就是白眼狼吗?既然生了我,就该好好养我!
外婆:还要怎么好好养,是没给你饭吃,还是没给你衣服穿?
我说:我是个人啊!不是奴隶!人不能只要一口饭吃吧?!
外婆:不是也供你们读书供你们上学了吗?还要他们怎么做?书里难道没教过你‘百善孝为先’?
我说:书上说‘子不孝,父之过’!
外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我说:父母是不是人?是人就会犯错,为什么父母就不能有错?!
外婆:……
我说:我们有错我们改,我们认罚,父母就不能有错吗?
外婆:就是有错了,怎么着吧?
我说:认错!道歉!
外婆:道歉?这天底下哪有父母给孩子道歉的理,这不是倒反天罡吗?
外婆雷霆震怒,挥舞的长鞭如刀剑一般穿梭于我的身上,伴随着响彻云霄的噼啪声,她振振有词:你这逆子冥顽不灵,死不悔改,若不好好管教,他日必将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我抱紧自己,躲避着外婆的鞭笞,恐惧、愤怒、耻辱、压抑……一瞬间化为一团火焰,让心魔喷涌而出,我感受到一股力量,张开手臂,竟幻化出一把锋利的长刀。
外婆盛怒,一片黑色的烟云涌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头黑色的猛兽。
她不是外婆,她是恶魔。
既然都是错,那就一起毁灭吧!
烈焰在我眼眶燃烧,我一声怒吼,双手紧握刀柄,腾空而起,向外婆砍去。一道刺眼的光芒铺散开来,刹那间四周一片宁静。
生我之人那不可置信的脸惊恐地出现在恶魔脸上,倏尔又变成父亲眼含泪水,绝望地看着我,翕动的嘴唇发出声音,如父如母,如泣如诉,似诅咒似祈愿:
「何欢,你要弑父杀母吗?」
「何欢,你要弑父-杀母吗?」
「何欢,你要弑-父-杀-母吗?!」
刀剑凝滞在她眼前,我好似被抽空了心魔和灵魂一般,力量在顷刻间崩塌,紧握刀柄的手失了力,锋刀消失,烈焰陨灭,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笑声在耳边响起,那人束发带冠,一袭长袍,手上拿着类似拂尘的不知名物件,长相也不辨男女。此时,周围已空无一物,连颜色也没有。
我失神地问:你是衣帽官人?
他不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微笑。
我问:你从一开始就不是外婆?
她不置可否。
他说:走吧。
没有参照物,我依然感觉我不受控制地飘了起来,跟随他疾驰而去。许久,我才从大起大落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我问:你要带我去投胎?
她不回答。
我问:还是下地狱?
他问:你觉得你会下地狱吗?
我说:我不觉得我该下地狱。
我的一生并未作恶,怎可能下地狱呢?
她说:恶鬼也不觉得自己会下地狱。
我说:可我不是恶鬼啊。
话一出口,我又不那么确定了。
难道说我真的作恶了还不自知?
落寞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问:上天既然创造了我,为何不让我明白事理,安心做一个好孩子?
我说:可我原本就想做一个好孩子啊。我爱父母,我心存善念,我成绩优异,我乐于助人。只是母亲喜怒无常,难道就该不论是非对错,我也要没有任何怨言地接受所有不公正伤害吗?为什么人人生而平等,而我们姐妹三个却必须是如此卑贱的人呢?
我问:既然让我存在,为何又不指条明路?
他说:路就在脚下,答案就在途中。
我哭着说:可是他们都说我是错的。无论我怎么做,都是不孝子,白眼狼。可是我一直想做个听话懂事乖巧的女儿啊,我明明想长大以后好好孝敬他们的。
她问:你觉得你错了吗?
我摇摇头,不太确定了。
衣帽官人微微一笑,拂尘一甩,我孤身一人来到了另一个空间。
这里花草繁茂,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云朵轻盈如絮,风声、水声、鸟声如天籁一般,让我如痴如醉。
花丛中出现了一位女子,和我母亲长着一样的面孔,却格外光彩照人。她有着一头飘逸的乌黑长发,穿着一身亮闪闪的柔软长裙。她丰而不腴,举止温和,张开手,声如珠玉般清脆动听,说:宝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