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好难过,我的心好疼,真的好疼啊。我真的生不如死啊。
外婆说:那就跟外婆说,随便说,把你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就当陪陪外婆。生前没有好好陪,死后陪我陪个够。
我点了点头,重新整理了思绪。尽量全面地叙述家里的事情,因为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父母的身边,不乏有人时常会问:还要不要继续生儿子?
奶奶说:生,当然继续生,我们老何家三代单传,香火不能在我儿子这里断了。
父亲说:不生了。再生秀兰会有生命危险。
奶奶在我两岁那年去世,拼儿子的事情最终以失败告终。
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儿子,全都是女孩的也只有四五户。我从母亲的言语中时常能听到,每每遇到吵架的事,大伯和二妈等辈总是拿‘无儿无后’、‘生不出儿子’等恶毒的话来戳人心窝。
在我七岁之前,一家人还住在老屋里,母亲总与隔壁的二妈吵得不可开交。
二妈是个厉害人,之前送到她家暂放的煤炭也没有再要回来。每次吵架的原因都是芝麻粒大的小事:
你家的墙往我家这边偏了啊;
我家门口的砖头少了,是被你家偷了啊;
地界的这块竹子是我家的啊;
……
吵到后面就上升到:你没有儿子,你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
母亲经常一边做饭,一边还要和隔壁的二妈隔着一堵墙吵架,常常落于下风被气哭。
她说:那时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二妈婚后一直生不出孩子,愁了很多年,一直吃药。后来领养了一个女孩,再后来可能是因为吃药的缘故,生了一个腿部有残疾的男孩,第三个才是一个健全的男孩,二妈这才终于扬眉吐气,在我母亲面前耀武扬威,不过也就只能在我母亲面前找找优越感。
何家村去往大河滩会经过一个围埂,围埂上是一片竹林。竹子每年能卖一点钱。这块地不种庄稼,也被村里人用来作为坟地。
我和父亲上坟的时候,父亲说:那时你母亲和你二妈就因为这么点竹子总是吵架。地界的竹子能有多少,不过是一包烟的事情,让给她算了。
母亲说二妈就是看她没有儿子刻意欺负她。
父亲在我们的成长期间未曾提过,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但我始终觉得没有儿子是他们心中共同的难以磨灭的遗憾和心酸。
外婆说:你父母吃了这么多苦就为了拼个儿子。没有儿子,老了伤心哦。
我说:外婆倒是有儿子,怎么样呢?
外婆的儿子就住在外婆家隔壁,来管他的反而是他的几个女儿女婿。房子是大姨父盖的,屋漏是父亲去修的,逢年过节也只有大姨二姨和母亲去探望,晚年时期虽有不妥,却是我父母照料的。
外婆哂笑,没再接话。
二姐接回来以后,一家人总算是齐全了。
父母和村里人一样,一边务农,一边在河滩卖砂。
河滩的砂子不纯粹,需要过滤掉泥巴和大石头。那时候机械不发达,砂子都是用一个方形的大筛子一锹一锹人工筛出来的。筛好以后会有杂交车来买,也要用铁锹一锹一锹地铲上去,每车五块钱,一天能卖个一两车,多了人也吃不消。
父母就靠这些慢慢还债。
那一年家里也出了不少事。
奶奶查出了脑部肿瘤晚期,常常头痛欲裂,发作起来都是要撞大墙的那种,吃止疼药也不管用。
奶奶去世那天,家里没有人。父母在河滩卖砂,嘱咐大姐回家看看奶奶。大姐回来的时候,路过村庄,看到一群孩子就和他们一起玩耍,忘了时间。
等到太阳快落山了,她才想起奶奶的事。
回家一推门,奶奶已经受不了头疼欲裂的苦,在堂屋的正中央上吊自尽了。
母亲说是我克死的奶奶。
她说我小时候特别好哭磨人,倔强得要死,吃饭必须指哪喂哪,弄得不对就号啕大哭,哄都哄不好,一点也不好带。奶奶去世以后,就突然不哭了,乖巧了很多。
这段时期真算是父母长辈的血泪史。
生活一地鸡毛,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苦难接连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什么时候开始变好的呢?
母亲说:有标志性事件。
那天傍晚,大姐赶鸭子回家,那群鸭子突然间不听使唤,跑到发小隔壁的大伯大妈家的厕所里。这个大伯大妈和二妈家隔壁的大伯大妈不是同一家,我不清楚祖辈的亲属关系,只是从小这么称呼他们。
这一家的大伯很威严,长得像鲁迅,只不过满头白发。
何家村每家每户的厕所都修在屋外,离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大姐跟了进去,看到地上有两百块钱。
那时她才七岁,没见过一百的数额,但她知道是钱,而且是很多钱。她像做了贼一样胆战心惊,捡了钱就跑回家藏在盖收音机的红布下,不敢出门。等天黑父母回来,才交给了母亲。
隔天,就听到大伯大妈吵架的声音。
大伯说大妈偷了他的钱。
大妈说没有。
母亲对我说这是老天爷给他们送来的钱,是老天爷的意思。
当时外债刚好还剩两百,有了这两百,我家从此就告别了负债的阶段了。
母亲说:从那以后,家里的情况就真正开始好起来了。
真的好起来了吗?
我不置可否。在我看来,只是物质条件好起来了。属于我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