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哭的话都说不完整,父亲看这光景,就猜到了,问:被偷了?
母亲点点头,哭得更凶了。
父亲笑着说:没事儿,人还在就行。
父亲安慰着母亲,他也很心疼那四十块钱,但是这一大家子还要他来撑着,他不能崩溃。
诊所的医生我小时候见过几次,是一个慈祥的老爷爷,长得像毛主席。父亲让我叫他东爹,在我们那的家乡话里,‘爹’的发音是‘爷’的意思。
父亲说:东爹是我们家的恩人。
那段时间,家还是不能回,父亲又受了伤。母亲带着我住在大姨家。父亲住在东爹家,吃东爹的,喝东爹的,衣服也是东爹洗,医药费还欠着。东爹很热心,还经常给父亲打好洗脚水,而且这一住就是三个月。
伤好以后,父亲在入冬前简单修好了房子。
后来计划生育政策松了,不再抓人,交不上去的罚款也不了了之,超生的孩子也可以上户口了。
父母就把二姐接了回来,上户口的时候她已经五岁了。
说到这,我还给外婆插叙了一个小故事。
说起来二姐和外婆是最亲的。二姐第一次被接回家时,哭得可厉害了,喂饭也不吃,哄也哄不好。回来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父亲又只好把她送回去了。
外婆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说:亲什么亲,都是没良心的!
外婆最后的日子里,去和她唠嗑最多的就是大妈。
老屋的旁边原先是二妈家,二妈家的旁边是大妈家。
后来我家搬走以后没多久二妈也搬走了。
老屋另一边的伯伯一家全都在外面打工,逢年过节都很少回来,后来也在村外的马路边建了新房。他家前面的大奶也去世了。
大伯喝酒猝死以后,大妈就独居在此。外婆搬过来,等于说这一块就只住着大妈和外婆了。
外婆当着大妈的面,把二姐的相片摔在了地上,责怪这些没良心的晚辈,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其他人不来就算了,二姐是外婆手把手带大的,看也不看,就是没良心。
大妈和大伯一样,也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把外婆摔二姐相片一事转述得绘声绘色,生怕别人不生分。也不知道她和外婆说了什么刺心的话,让外婆气到摔了相片。
我不知道怎么宽慰外婆,只跟她讲了一件事。
三外公是外婆两个老公的弟弟,一生没有娶媳妇。我是母亲这边亲戚里年纪最小的孩子,三外公很慈祥,小时候最宠我。逢年访亲总是他带我玩,舍得给我买很多很多我平时吃不到的零食。
五年级去城里读书,我基本就告别了走亲戚,过年只能被关在家里写作业,一直都没再见过他。
初三时,一次母亲骑着电瓶车带着我,路上闲聊才说起三外公在养老院绝食自尽的事。
我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
母亲说:都两年多了。
两年多以前的事情,我居然现在才知道。
我问: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母亲说:告诉你有什么用?
母亲还说三外公可怜,一辈子无儿无女无人送终。在养老院的日子,没有一个人去看他,他觉得一生很没意思所以就不想活了。
母亲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说一件别人家平平无奇的小事。我在电瓶车后座不说话,默默流泪。
我有什么用?
我们多去看看他,别让他觉得人情淡漠不就是最大的用吗?
三外公一定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人念着他的,有人记着他的,有人想去陪陪他的,可是这个人无能为力啊。
我没质问母亲为什么不告诉我三外公晚年住在了养老院,从小的生长环境让我失去了反抗的意识。那时候我还在初中,即使告诉了我,我也不敢要求去看三外公,毕竟我连外婆的葬礼都没敢要求参加。
二姐在这方面比我更懦弱。
她一定也是念着外婆的,但她早晨五六点就要起床做家务,然后上学,放学之后又要做家务到天黑再写作业,根本没有空。即使有空她也不敢表达她的需求。
我们的感受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快乐是,痛苦也是,思念还是。她很需要,她很渴望,她很思念,但她感受不到,甚至她自己都意识不到那厚厚一堵墙的存在。
外婆说:什么墙?你们被关起来了吗?没有吧。
外婆不懂,但她误打误撞说对了。
我们确实被关起来了,只不过是心被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