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被自己带到这里时,池泷便已经意识到“守墓人”的含义了。
或者说,来之前,她就已经意识到了。
从郝警官给的那副乔城游览图上看,养老院的附近,正好是纪念公墓,因此在地理位置上,养老院的人确实是月轨的“守墓人”。
而走进养老院的大厅,从窗口看见那座公墓时,池泷却突然想起,自己在公墓中见过的那群牺牲者中,唯独没有出现过一种性别。
大多数人会下意识觉得,月轨这样庞大的工程,只有alpha和beta是理所当然。诚然,这两种性别也确实因为他们大多数天生力气大而占据前线工人的绝大多数。
但池泷自己的经历也好、于行止那本日记的记载也好,都说明这种理所当然,并不完全适用于没有性别分离政策的乔城,比如:拥有探索矿藏能力的乔郦omega。
这也正是娑利姌会拥有那样一把探测仪的原因。
而现在,匮乏的人口、暗地里的建筑,还有那把仅存在的无记录探测仪,池泷想,似乎很轻易就能得出omega参与过月轨这件事是禁忌的结论。
还能是谁的禁忌呢?那列定时来送“垃圾”的火车实际上载着的,是警告、还有轻蔑。
抚上冰冷的罐子,池泷忍不住仰起头盯着那个款式过时却依旧闪耀的吊灯,眼睛好像受到刺激,眼前变得有些模糊。
听见身后富有节奏的“咚、咚……”声传来,这一刻她心中反而多了点释然,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停下,那个声音听着比上次还要中气不足:“竟然真的有神……将你送了来。”
胡言乱语虽然不解其意,但池泷更关心的是另外的事,她刚要说话,忽地想起自己早已失声,下一秒却又听见自己消失了半天的声音,听起来比想象中平静:“那场坍塌真的是事故吗?”
潜意识里,池泷还是更偏向于他们。
可能更早,早在自己来到乔城发现这里的人比想象中还要苟延残喘时,自己就已经有所偏向了。
这是人对于弱小一方的天性。
所以池泷一直在努力让理智占据上风,尽管消息来源单一,她也尽量不去被眼前的情形、心里的声音影响,资料库也好、这方墓地也好,她都愿意给央星找一个借口。
直到昨天,她看见那件黑色的兜帽衣物、想起郝警官最开始对自己“晚上关好门窗”的叮嘱,她第一次感觉到愤怒:什么样的恨意,能让这些老人引狼入室与飞燕合作呢?
进而她想:什么样的迁怒,能让央星对一城的普通百姓暗暗赶尽杀绝呢?
刀没落到自己身上永远不觉得疼,和其他人一样,明明知道央星的作为可能仅仅是面子上的人文关怀,有过怀疑、有过不忿,但更多时候还是想着:至少能保障他们的基本生存啊。
只有当亲眼看到时,才震惊原来这样的刀子落下来比想象中还要疼,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无形杀戮。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很轻易都能想到,这些刀板上定好的鱼肉,这些热爱这座城市的人,难道就从未和自己一样想过要央星网开一面吗?这么多年真的一点努力都未做过吗?
或许做过了,但能打败大象的蚂蚁是蚁群,这里的人早就难以成群,这才选择了与虎谋皮。
“咳、咳咳……”熟悉的声音响起“我们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市长,于行止,就在你身旁墙上第三行第五列的格子里,那里视野最好,能看到整个房间。他的伴侣陶至,还有艾达,相信你已经知道艾达了,也在他旁边。”
池泷没有回应,老人也不慌不忙地继续道:“行止很早就说过要卸任市长,想用自己的功劳和名誉,换取乔城的安宁。反而那时我们觉得凭这么多人的力量和牺牲,如何能随便地就让那群贵族将那些实打实的功劳抹杀呢?”
池泷转头看向老人,比上次又消瘦了许多,他冲池泷微微笑了一下:“只要一个平常的早晨、一群带枪的人。omega单独分为一堆,剩余的人是另一堆。在那个矿坑前面,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把一群omega被带进矿坑,这是一种无声的威胁,持枪者守住洞口,剩下的人便只能聚在门口,不敢轻举妄动。”
老人苦笑,“行止和阿至拿着月轨的资料跑来,同他们谈判,用资料和功劳,换取他们放人,”哼笑了一声,“他们志得意满地答应了。”
而池泷手边传来的冰凉触感,说明这件事并未因此有个相对圆满的结局。她想起一些事情,忍不住轻声说:“弱小者自以为是的谈判,不过是强大者眼里理所应得的退让。”
“没错,拥有绝对武力的独裁者也拥有绝对的贪婪。至此,行止的担心果然成真,乔城不听话地选择行止作为市长主持月轨工作、让omega参与月轨建设的行为让他们丢了规则制定者的面子,而月轨技术单单被乔城掌握又让他们丢了谋取巨大利益的机会。”
眼睛逐渐染上漂亮的墨绿色,他声音中隐忍着的痛苦,使唇瓣在说话时不停抽动:“现在就算利益到了手,为了面子,行止他们仍被带进了窑洞,后面赶来的艾达说要和他的新婚夫人同生共死,也被带了进去。”
老人目光悠远,“那时没有人把omega当回事,‘柔弱无力’、‘不堪任用’的标签让贵族把大多数持枪者放在洞口。仅用几人看守洞内,可我们的omega不一样,他们是在月轨中独当一面的战友。长期的磨练让几个持枪人因为轻视被狠狠偷袭。”
说到这,老人嘴角甚至浮出一丝微笑,紧接着又消失不见,“可爆炸发生得太快了,连那些耀武扬威的持枪者也是贵族的牺牲品,艾济掌握着密道的钥匙,只来得及打开,只来得及让艾达拼尽全力将娑利姌推出去。”
“密道?”池泷问道。
“嗯,行止他们早就开始提防各处势力,偷偷收集优质建筑材料,偷偷修建密道密室,”老人嘴角又展现一抹笑意,盯着池泷,目光却仿佛正在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全部建好,但至少保住了一个人。”
“土石堆叠,鲜血被这片大地吸收,然后是血肉、骨骼,直到彻底消失。”老人墨绿色的眸子在灯光照耀下格外晶莹,“洞外是王室的救兵,洞内是死去的家人。生死之差,几秒而已。”
这件事本应该到此为止了,池泷想。
“本应该”,她忍不住嘲笑出声,“郝警官说,王室带来了重建的资助和一位重要的建筑师,乔城开始走出阴霾。”
“你觉得呢?”老人反问。
看着墙上密密麻麻的罐子,池泷完全感知不到心绪的起伏,她心中为自己的平淡觉得吃惊,口中却说着别的:“更高的执棋者呗,不然乔城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这样想想,这次坍塌或许王室早就知道了,恰好就在坍塌时,以此为借口辖制了贵族,又带着物资安抚了众人。”
“啊……”老人深深叹气,“那个建筑师看着坐在洞口的人,有的号啕大哭,有的空洞木然,他受好友之托前来,却不知道该做什么,都说人死了灵魂会离开,可离开的灵魂好像连活着的人也带走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还是池泷先开口打破:“艾济?”
老人点点头,反问池泷:“你知道艾济是omega吗?”看着池泷似乎有些吃惊的脸,老人又将将露出笑意:“这群人啊,个个离经叛道。连艾济也不例外,他装成alpha在建筑院里求学,因为才华横溢,连埃德尔教授都忍不住要收他当学生,因此结识了埃德尔家的养子,也是他未来的室友。”
“可……米斯埃德尔应该是alpha吧?”池泷不解。
“那又怎么样呢?他为艾济的勇敢和才华感动。两人相处日久,从艾济那里听到了许多奇怪的故事,甚至虽未谋面,却也隔空认识了于行止、陶至和他哥哥那样不同的人。而他身为家族的继承人,又是养子,养父待他如同亲子,于公于私,他都不敢轻易做一些‘天马行空’的事。”
老人看向池泷,“因此当这样一个人出现,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一切帮他掩盖身份求学,逐渐两人私底下变为至交好友,甚至艾济会把乔城地上地下的图纸给他,叮嘱他不要泄漏给任何人,又委托他在危机时刻救援乔城,他这才在央星发出重建公告时,毅然接下了任务。”
“王室应该早知道两人同窗室友的关系了吧,为了显示出自己的诚意,又考虑到埃德尔的软肋就在央星,真是完美的人选,”事情很容易推断,池泷轻笑了一下,“但王室没想到埃德尔的胆子如此大,竟然还掩盖、或许也修复了艾济的密道和机关。”
她心中十分理解那位建筑师的心境。想到那双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眼眸,她低声地说:“勇气啊……真的闪闪发光,忍不住令人追寻。”
“何止,他还帮忙建造了许多密室,将余下的月轨资料保存在书库中。”老人微勾嘴角,想必是在为那时候城内暗地里的团结一心而欣慰。
“这样便宜了你们,”目光如炬,池泷看着瘦得想麻杆一样的老人,想不通这样羸弱的身体里竟然藏着天大的胆子,“老一辈的秘密,年轻一代并不知道对吗?”
想到郝警官的痛苦模样,她为其深感不平,“但是郝警官他对这里了如指掌,有些事他察觉到了,却又没有证据,又不敢相信,只能默默地、更努力频繁地巡视,却仍旧制止不了悲剧发生。”
如果那座实验室,用的人体来自城内,那恐怕郝警官早就暴起了,所以只可能,那些用于某种实验的人,是来自外面的“被委托方”。
郝警官怀疑过委托的来源、怀疑过来者的去处,却出于对亲人般长辈的信任,连工业区都没涉足。或许这就是他那句“尤其是你”的意义。
太好了,你活了下来,你活下来就意味着,亲人的嫌疑又少了一点。
可善良的人仍旧那样痛苦。
聪慧如老人,应该明白池泷的意思,可他并没解释什么,只是转身往前走,拐杖撞击地板发出或急或缓的“咚咚”声,走到一堵墙前,他又转身向池泷伸出那只没有拐杖的手,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好像传来回音:“那么,你要不要来?”
看着老人向自己伸出的手,池泷犹豫了。
她现在已经知道“好奇害死猫”的道理,自己的委托已经做完,剩下的事又远比预计的复杂得多。走到这里已经是潜意识作祟的最大限度,再往前,那或许是一条无回之路。
先是飞燕,又是贵族,还牵扯王室,池泷自觉已经站在悬崖边上。
她从不认为自己掌握的这些可以成为什么筹码,仅仅是一道道催命符罢了。自己有家人、有朋友,有未来几十年的大好时光,还有一年毕业就可以实现理想,何苦去冒险?
反正,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对乔城的现状视若无睹。
只要不搭上这只手,就还有悬崖勒马的机会。
而自己只要忘掉相处半月拼命摆脱控制叫自己离开的娑利姌,忘掉热情操心把自己当女儿一样疼的郝警官,忘掉那群身残仍然坚持缝补的幸存者,忘掉满墙密密麻麻不能言语的骨灰罐,忘掉这个本来就会自行消失而被彻底遗忘的城市……
当墙上的门被打开,池泷握着老人干燥粗糙的手掌,脑海里不停闪过的,是一朵纯白色的芍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