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都说多少年了,”宫枭挑起男人的下巴,未经打理的胡须挂在他手上,往上则是与他相同却更显苍老狰狞的脸在火光照耀下出现,看着男人的惨状宫枭却是笑出了声,“妾身都要听腻了。”
宫枭伸手,若氏又走到他身后在他头上摸索一阵,最后不知从哪出取出几根细长的银针。
‘宫枭’揉了揉喉结,开口便是女子温婉的声音:“只是这么些年,妾身替您处理宫氏大小事务,这样的话也算不得什么。然而这些年,‘妾身’二字却始终让我……如同看到你的脸听着你的声音……与其如此,呵呵,还不如叫我受尽极刑痛苦而死。”
“然而,”顿了顿,‘宫枭’起身,接过侍女手中的帕子擦干净方才触碰到男人的地方,又嫌恶地丢开帕子,“我既无错……即便有错,为何但让我一人承担着种种苦楚,什么名声、权势、亲情全都落到你头上。许就是世道对我不公罢了。”
他抬眼看向远处,似乎与某人对上了目光,随后脸上挂上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奈何父母所生、名门所长,既非草芥、何能自贱。况且我所经历的不公本就是你一手造成,若我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叫天下人都认为若氏是可随意任人拿捏欺辱了?你有你的期望,我也有我的考量。”
“呼,”他回到原处坐下长叹一声,接过侍女手中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眼角也点了一点泪,“原本我也有父母兄长的宠爱,如今我这副模样,这样的心思。不知泉下先祖得知后该是觉得有多大的羞辱。”
若氏?
这位是若氏,那一位……又是谁人假扮的?被锁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中的男人又是谁?
陈昭拍了拍司月的肩,低声提示:“如你所想。”
司月点点头。
“你今日来,不只是想说这些酸话吧。”
“啊,在你眼中都是酸话么?”若氏一时有些落寞,想到自己要说什么随即又挂上笑意,“你猜猜,宫氏下任家主是谁呢?”
男人咬牙看着若氏。
“是家中最大的那位,她呀,自小勤奋聪慧,我又倾注大量心血,即便是莽夫也该学会一点商人的精明。”
“你、你怎么敢?!”即便知道不会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位继承人,听到若氏给出的答案后还是不免让愤怒淹没他心智,“凭她是个什么东西,如何能争得过渊儿?族中耆老又怎么会答应这样荒唐的决定?!”
若氏俯身撑在扶手上,另一手捂着竹枝纹袖炉,不紧不慢道,“渊儿啊……自前些年与颜氏庭若定亲后就鲜少在府中,对你们宫氏也无助益。怎么,你莫不是忘了商者天性吗?尤其是你们宫氏,又有多少人还同你一般依然重视那点血脉呢?”
血脉……
血脉?
血脉?!
男人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汇聚一处低声喃喃说出最侮辱难言的那一个:“子嗣……”
若氏轻轻笑了一声:“霜儿自十年前接手宫氏后无一日不尽心竭力,只可惜是为着这个无半点血缘的家,我倒替她惋惜了。”
“你、你!”男人口中骂着含糊不清的话,又卯足了劲要挣扎爬起来,却有侍女死死押着他的双手,只叫他在原地嘶吼,“你这贱人竟敢图谋我宫氏,你不得好死!合该将你丢进荒山野岭中喂了野兽,即便是死去也不得香火供奉,哈、哈哈哈——让你在黄泉路上受尽折磨,途中小鬼吞魄噬魂,你永世不得超生!”
“哎,”若氏揉了揉眉,等着侍女往他嘴里塞了一个装满石头的布团后才悠悠开口,“到底是年纪大了,我居然忘了那么多事,你若不住口,我待会儿少说几件就不好了。”
等男人挣扎许久至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时,若氏靠回椅背:“还记得当年你来我家求亲,口中许诺比翼同飞,同结连理千金不换鸿雁意,江水不移磐石心……时至今日我都还记得,那日你真挚的模样,你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那日母亲的泪眼婆娑,父亲的欢喜与不舍……然而今日想起,陪在我身边的只有自儿时就相伴的濯溪与节桑,哪里像你,身边既有亲长近友忠奴挚婢,还真是叫我羡慕啊。”
“虽在出嫁前我便做好了你会纳妾的准备,只是未曾料到不出三月。倒也罢了,算我若是慧眼不识人耳聪不闻声,倒枉费我父母兄长花了好些精力相看,哪里能想到你会装得那样好。”
“起初,我只劝自己宁得离心毋失贤明,现在想来只觉得可笑无比。你既然管不住自己,就该有人替你好好管管,免得某日你还祸害了清白姑娘。自那日的一碗红花,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宫氏这样的家族该有什么下场,即使真让我万劫不复又有何妨?”
“那么,我该从何处下手呢?思来想去,大概只有宫氏与子嗣是你最在乎的。既不能毁了我若氏,又要得了所谓的好名声,还能让你落得如今的下场……你猜猜,我做了什么?”
宫枭恍悟般喘几口粗气:“所以当年,你们同时有孕,你把她……害得她没了孩子、我的孩子,又骗我将她赶出府去?!”
“然而,你却忘了我们的孩子。”若氏听了宫枭恍悟得出的答案却只是苦笑一声。
他却似听不进若氏说的话,也不管她话语中的情绪如何,只一味自言自语:“后来还利用我对你的愧疚,我对你百般呵护,哪里还有心思去查明真相……歹毒、歹毒,你这歹毒的、蛇蝎心肠……!”
最后一字沿着石壁回响,又由水渠中的污水带到更深更暗处,与府邸下的鬼魂一同嘶吼,最后又被那些冤魂给淹没,苍白无力。
静默许久,若氏却突然笑了起来:“可之后,却是满城传闻你爱妻如命、我有违妇德,说什么我得了你的照拂与怜爱……那又如何,只是一碗红花这点子事又怎么会让我万劫不复?”
说罢,若氏招了招手,侍女转身走向身后的暗道,不多久带来一位打扮普通的妇人。
二人走到若氏身后便停下,侍女又寻来一盏烛灯靠近妇人的脸,火光照亮她脸的一瞬间,宫枭瞳孔一缩,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你怎么还、活着?”
“看来是巴不得我死了?托您的福、您宫氏族老的福,我被逐出家门,活得也不怎么样。”
“什么?”
若氏不管宫枭如何叫妇人的名字或是叫她停下把真相解释清楚,只是同先前一般招招手,侍女又带着妇人离开。
见着宫枭狰狞的脸,她柔声安慰道:“这才多少呢就这么生气,快消消气儿,待会儿我都担心您撑不住。节桑,快把那碗‘冰饮’拿来,可别把老爷的身子气坏了。”
名叫节桑的侍女应了一声,果真从食盒里端出一只不知装着什么‘冰品’的碗,钟影定睛一看,只见里面装得满满的冰块也再无其它。
若氏接过那碗“冰饮”,又起身走到宫枭面前蹲下,伸手掐住他的脸强迫他张开嘴,将整晚“冰饮”倒进去。
除从嘴边掉落到地上的,剩下的进了嘴里后边被强行合上口叫他吐也吐不出去,稍有融化的就顺着食道向下走。
可那冰块的棱角本就没被磨平多少,到底还是在某处割破了什么,即便没割破什么也痛得他面色愈发狰狞。
宫枭奋力挣开,不想也将她推开跌坐在地上,他眼中只闪过一瞬的心疼与担忧,但看到那张属于他的脸,那点心疼与担忧又被滔天的怒火与恨意覆盖,不紧不慢吐出混着血沫的冰块,又不忘啐了一口,小人得志般笑着看向正被侍女扶起来、看着有些狼狈的若氏。
不待他笑出声,濯溪立即上前甩了他一巴掌,力气大到他觉得似有一两颗牙齿有些松动的痕迹,腥味在口腔中迅速蔓延开来。
他却不顾这些只顾着大笑,口中含糊不清骂着若氏。
濯溪还要动手,若氏出手拦住她,拿出帕子擦干净掐过他脸的手,随后嫌恶地丢下帕子,生怕玷污了自己的手。
“后来那些事你也知道了,不过是为讨你、你们开心,我替你纳了几房妾,不论是模样性情还是家世地位都能入你们宫氏的眼,好来牵制我们若氏不叫我动摇你们。说起来,那些日子还常有人夸我大度贤惠,多可笑啊!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没告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