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早松了手上力度,轻揉司月红肿的手腕。
才将她的手腕放下来,正欲去撩起散在她额前的碎发时,陈昭的动作却又在听到她的声音时停下手上的动作。
“凭什么……”
他的手悬在空中,片刻后继续拨动她的碎发。
“凭什么把我忘了,你还……”
陈昭的手穿过她的腰间,紧紧抱住司月,另一手轻抚她的头,无尽歉意归于其中。
司月揪着陈昭的衣襟,声音只他一人能听到:“把我当做一个笑话,把我耍得团团转。这……很有意思吗?”
屋外响起辘辘车声、微微鹿鸣、切切犬吠以及童言笑语。
“你知道吗?饮霜林没了,南窗阁也自望雪山上坠下,北溟三十七华灵陨落……连师父也……葬身劫难中。”
陈昭看到躲在最后的化形跟着人群进了小庭院。
“一切都没了,现在连你也把我忘了,”司月忍不住哽咽,声音也大了起来,“你存心欺负我……你也是、就是个混蛋!”
屋外众人几乎都瞪大了眼,尤其是年纪最大的阿典情绪变化最大:
看到陈昭哥哥抱着那位叫上招的姐姐,先是感到惊讶;
又想到之前听师傅以及他亲口说过自己已有心上人,眼下却又抱着别人,对那位心上人的同情以及对他的唾弃一起涌了上来;
再又听到上招姐姐的哭声以及她的话,阿典当下又愤怒起来。
——而这些,陈昭尽收眼底,但他只是食指抵唇示意噤声,再朝化形使了个眼色后就关上了门。
化形很识趣,悄悄跑到阿典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道:“这信是师傅留给你的,叫你……叫你午时打开。”说着,竟真有一封信从她怀里跑出来。
听到“师傅”二字,所有人都不再去理会此事,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化形手中的这封信上。
“午时?不就是现在吗?”阿典面带疑惑地接过信封,拆开后见到信上的内容当即面露喜色,带着众人回到河边。
至于这信上是何内容,那就只有陈昭自己知道了。
须臾,院落重归恬静,仅余玻璃花的破碎声时时响起;
屋内重归昏暗,仅有几道微弱的光束从缝隙中闯进来。
“现在没人在外面,放心哭吧,不会有人笑你了。”
司月狠狠掐了他一下,颇有些生气:“你言而无信,我现在这样伤心,你却还要拿我说笑。之前、之前你还逗我……早些时候你只说等你十年,也不曾见你何时回来过,或许你早忘了。”
陈昭捏了捏她的耳垂,问道:“我忘没忘,兮儿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不知道,我才不知道!”
陈昭低声一笑,立即转了话题:“走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吧?”
“才没有,我才不累。”
“这里灵气稀薄,况且你人生地不熟的,该是吃了许多苦吧?”
司月正要回答,陈昭已弯腰捞起她的膝弯轻松抱起她,期间还不忘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师姐,曾经的那个‘小孩儿’长大了。”
“那又如何,你还是打不赢我。”
他又笑:“本事虽有所增长,可惜……可惜所遇一切世事,往往心存高志而又无能为力,我还是太小了。”
但司月没有回答:这句戏谑之语不觉间已蒙上一层淡淡的哀色,许是他有心事藏在话后,或许是当年变故依旧留在他心里。
那场变故结局如何,司月大概也能猜出一二分,否则他怎么会一去不返?
行至木椅前陈昭将她放下,待司月坐定后又捧起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指腹轻轻抹去挂在她的脸上残余的泪花。
陈昭轻声道:“笑一笑,不然待会儿还又闹出误会来了。”
须臾,陈昭施灵力将帘幕一一放下,屋内更无一点光明可言。
“来,带你见位长辈。”
不知陈昭做了什么,下一瞬见点点荧光自各个角落升起,周围景象亦随着视野变亮而发生改变:
仍是一圈缠满瓜藤的篱笆围住这片小天地,再往外则是一片紫、粉相间交错的云海;地上青草没过脚踝,在清风中摇曳着身姿,不时拂过肌肤,惹人发痒;
青草稀疏处或是小道,或有石磨或有石桌,亦或是架起来的、上面晾了许多药材的几个竹架子;
一幢奇特的木屋立在一侧,自有无源流水自其上向下流;
屋顶及墙壁落满青苔或藤蔓,远看着更似一棵怪异的树。
又见屋檐下放一张背对着二人的藤椅,见背影,一位着粉衣白裙的女子躺在藤椅上,听声音,那人不时哼着不知名的曲儿。
司月正不明所以,陈昭已走向那女子,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后,那女子便不再哼曲儿,在陈昭的搀扶下起了身,另一手拄着一根枣木拐杖,步子略坡地一步一步走向司月。
见其相貌,眉眼间有七八分与陈昭相似——不知何时,陈昭方才那副模样已经褪去,如今俨然一副青年模样。
司月见她的神情在看到自己后亦由温和到惊讶再到微喜,最后又归于欣慰。
到近处,又见她腰间禁步作青色珠玉轻动;双脚穿青身红尖绣莲花纹绢鞋。
待往细处看,最不能忽略的还应是她发间的几缕白发。
女子开口:“倒是许久未见了,不曾想竟会是您……”
司月疑惑。
她笑了笑,但又不免咳了几声才继续道:“曾经……在昭昭之前,我们曾有三面之缘……想来您是记不住的。如今,大人可还安好?”
昭昭……?
大人……?
三面之缘?
司月不免又疑惑,片刻后才记起族人都称幼暝为大人。
“师父殒身天劫中,至今无迹,仅我一人侥幸逃脱。”
女子震惊,经过漫长的自我安慰后才无奈一笑:“到底是世事难料……”
司月反应过来,立即问道:“你知道……”
然而彼时屋内响起的男子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饭好了,叫昭昭回来吃饭——”
闻言,司月见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悲色,又见她颔首示意陈昭搀扶自己往木屋走,不等她走几步又停了下来,低声与陈昭说了几句话后又递给他一件物什,最后推开陈昭自己走回去。
陈昭站在原地,朝女子的背影行一礼,道:“代我向阿爹问好。”
女子不作答,仅是略略招招手,待她入内关上门时,四周景象倏然外散,又回到了原来的木屋内,只见陈昭身侧落了一地发着微光直至熄灭的玻璃碎片。
陈昭轻声道:“这是青鹿一族营梦之术,可保留寿命将尽之人最后一抹灵识于封闭器物中,每日只需用些许灵力维持,大抵能将其保存十余日,若欲……保存至今日,大抵能要了修者半条命。幸而这许多年来有经营所得薄利勉强维持,方才所见已是我的极限,不过也幸好,全了阿娘的心愿。”
——小昭昭,那位姑娘……阿娘可还想再看一看呢。
说完,陈昭向她走来,到司月身前时将手中的木钗送到她手中。
黑暗中,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到司月的手上,司月抬头看去,在昏暗中找到那道有神的目光。
陈昭牵着她的手,闷声道:“往昔数载,亲友相继离去,如今,还好还能再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