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车厢一片静寂,只有月色与雪光安然渗透。
方淀小心觑了眼后视镜。
太太仍靠在萧总的肩头入睡,未见半分转醒的趋势。
难怪萧总特意吩咐老程让他开这辆迈巴赫。
没有了中间的茶台,太太睡觉自然会贴近萧总。
不愧是叱咤商场的萧总!
方淀默默在心里点了个赞,也不敢发言叨扰,只微微降下驾驶座的茶褐玻璃窗通风。
[嗡——嗡——]
来电声响起。
方淀忙不迭给上司的手机摁了静音,待看清来电人时,他陡然一惊,只好用气音询问道:“萧总,是老太太。”
这时——
“咦,到了?”
少女的惑声响起,萧砚丞左肩上的力道倏地挪离。几缕柔顺的软发,也顺势溜过他端放在膝上的掌沿。
“醒了?”
他声音低沉。
“嗯。”
方淀手里的亮光刺得宋暮阮一双朦胧惺忪的柳叶眼半眯,[阿婆]二字也尽数亮入她眼心。
“阿婆?”她伸手拿过手机,贴到男人耳畔,“萧生,是阿婆。”
“小方。”
方淀向来识眼色,迅速道:“那太太等会就麻烦您送萧总回屋,我先走了。”
说完,他便下了车。
宋暮阮一个好字的尾音刚散,小方的身影转眼就不见了,像是遁入了车外的雪地里。
她笑了笑,重新把目光放在萧砚丞的俊脸:“现在要接听吗?”
少女困眠的嗓调糯软软的,他向来偏冷的声质也柔了几分。
“帮我接听一下。”
“好。”
宋暮阮摁下韭绿的接听键,对着听筒甜甜地唤了声:“阿婆~”
“原来是阿阮啊,电话一直不接,我以为阿丞这么早就睡了呢。”
早?
宋暮阮看了眼手机,已经十一点了。
看来萧家人都是夜猫子。
“没有呐,阿婆,阿丞他在……”
甜嗓顿住,她向身旁的男人求助,哪知这男人却气定神闲地靠在真皮椅背上。白纱布下方,两片薄唇如弓挑衅地翘起一端。
宋暮阮皱了皱小巧的鼻尖,甚是不满他这般甩手掌柜的模样。
于是,随便编出一借口来:“他在洗澡啦。”
电话那端笑了笑。
“那我这个老婆子好不识趣,打扰你们小俩口了,就这样吧,阿阮。”
宋暮阮一时语塞,先是瞧了瞧萧砚丞,看他唇侧嘲弄意味渐深,她甚至能想象到纱布下那一双浅褐生灰的冷眸,紧紧梭巡着她,慢腾腾积簇起一点儿促狭,再添几分凉薄的讥诮。
她即时晃了晃脑袋,摆脱这令人懊恼的想象画面。
“阿婆,您等会儿。”
担心阿婆这么晚来电话是有什么事情,她又找出一理由来。
“他洗完了,我让他接电话。”
说罢,她把手机塞进男人的肩窝里,不容拒绝地令他必须接电话。
萧砚丞抹去唇边漾出的情绪,低过锐利的下颌,温声询道:“阿婆,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萧老太太实打实地叹气:“阿砚今天是不是没按时吃晚饭?我梦见你胃疼又住进了医院,醒来后便一直睡不着,不打电话给你,阿婆我不安心。”
“阿婆,我吃过晚饭了,也没有胃疼,”萧砚丞握住肩窝里的手机,贴紧在耳边,循循哄道,“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阿阮。”
他摁下免提键。
宋暮阮在一旁及时配合,尽量把嗓音放柔放轻松:“阿婆,我可以作证的,他每天都在按时用餐。”
然而,萧老太太问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阿阮,我们家摩墨斯最近没惹你生气吧?”
久违的外号入耳,饶是宋暮阮忍俊不禁,心里紧绷的弦不觉松下来,语调也自然流畅了几分:“有啊,阿婆,我们萧摩墨斯挑剔嘲弄人的水平一如既往地发挥正常呢。”
“不过——”
她顿了顿,故意卖关子,上身慢慢贴近,两瓣粉唇凑在手机底端的扬声器上,一张一合,黏黏糊糊嘟囔着:
“幸好他娶到了我这样一位大方可爱善良知书达理聪明漂亮的好太太,这几天他病情发作的时候,我都不和他计较的。”
少女靠得太近,说话间,贴身针织裙包裹着的曼妙曲线有一下没一下地触到他的胳膊肘。
囔出的唇息漫着清淡麦芽味酒香,也一波一波如热浪拍礁似的,悉数扑腾到他握手机的修长指节。
萧砚丞指节点了两下手机后壳,试图掸掉那过分香甜的气息。
稍稍撤离了手机,他也不动声色地挪远胳膊:
“萧太太这是饿了,想吃我的手机?”
“嗯?”宋暮阮眉梢一扬,愣怔过后,旋即明白他话里的讽刺,嫣然的笑靥顿时冒出几分委屈来,冲着那三寸之外的手机埋怨道,“阿婆您听,他又欺负我!”
这一番对话着实把萧老太太逗笑了。
“阿丞,夫妻之间虽然讲求磨合,但不能总是阿阮一个小姑娘受委屈。”
“阿阮呐,阿丞就是有一点不好,从小自傲孤僻,没有一个姑娘敢靠近他,更别说与他谈恋爱,而他自己也不屑于从书籍网络上取经。”
宋暮阮连眨巴了几下花蕊丝鬈翘的睫毛,一双浓黑的柳叶眼牢牢揪着眼前这个男人,尽是不可思议。
正要开口确认时,又听电话里说——
“委屈我们阿阮了,现在你既是阿丞的初恋,也是他的太太。至于阿丞落下的恋爱与夫妻之道,我会让他好好学习经营的。”
萧砚丞打断:
“阿婆,您早些歇息,明天我们再通话。”
说完,指腹点了几下屏幕,才摸到挂断键。
不等对方说话,咔的一声,屏幕光瞬间被掐断。
车厢,也陷入诡异的静默。
宋暮阮特意用尖圆的食指指甲盖摁了摁手心。
微妙的胀疼从神经末梢传送到大脑,她十分确定这不是酒醉的梦。
未开荤?
初恋?
初婚?
一切顺理成章,完美连成逻辑链。
宋暮阮嗓口微微发痒,强忍住嘲谑伤者的冲动。
但,高高翘起的两瓣娇嫩粉唇哼出了几个欢快小调后,还是没忍住——
“阿婆说的话都是真的?”
“萧砚丞你以前真没谈过恋爱?连个暧昧对象都没有的吗?”
“不会吧,我不信,难道你们那个年代就没有一个胆大如虎的女生?”
“萧太太,”男人的声音沉在半封闭的空间里,像根绷紧后又略稍松弛的清弦,“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像什么?”
宋暮阮捂住惊圆的粉唇。
不会吧?难道他看得见?
她伸出左手,试探地在那块纱布前挥了挥,又捏了个小拳头,看他没反应,终是放心下来。
接过他的话头,问下去:
“什么?”
萧砚丞不语,捋了捋墨蓝的袖口。
从容地打开车门,站稳在院里,他朝车里的少女伸出手。
下一秒,一团羊绒毛听话搭上他的掌心。
他修纤的指骨合拢,拖持住她的手,轻微用了力道,手背的青蓝筋脉也登时如山如枝地争相耸突。
宋暮阮一脚小心踩在雪地里。
蓦地,几片雪粒亲昵贴上他们交握的手沿,又因风徐徐滑翩,无声浸融浸化在男人的手背。一则潮月般的晶莹湿痕,兀自为那点青蓝添了分暗渡自抑的禁欲美感。
萧砚丞确认她站稳,缓缓松开手:“太太方才在车里那般追问。”
两片薄唇故意抵近一寸,他缓缓道出后半句。
“像极了一位深爱先生的妻子在吃醋控诉先生的过往情史。”
“歘——”
宋暮阮冷不防脚下一滑,径直滑进罪魁祸首的怀里。
她恨恨扬起头,男人丝缕的温热鼻息吹散她前额的碎发,自发暧昧地钻入她鼻尖。
骤时,她精致白皙的脸蛋猛地涨出玫瑰色的旖旎光感。
不顾这雪夜多大多黑,她一把推开他,准备弃他在这里,然而刚转身,迎面又遇上一位西装革履的中老年男人。
他目光向下垂地,右手置于左胸,深鞠一躬。
“太太,欢迎回家。”
话音刚落,只听嘭的一声。
一团紫色彩带和同色系桃心亮片从说话人身后喷薄飞空,满天都是璨璨熠熠的紫光。
宋暮阮唇瓣翘弯,冻得微红的下巴微仰。
摊开手心,一小片亮紫色的桃心摇摆着单薄身子,打旋落躺在毛茸茸的手套上,亮光紫与豆蔻紫,一个明一个暗,无法交融,却又过度相配。
“是什么?”
身后传来一声问询。
她笑着回头:“欢迎礼花筒。”
“……”
少女的答声落地,一股凛冽的冬风呼啸而过,吹散了萧砚丞的几缕乌黑碎发,发梢散铺到他饱满光洁的眉骨,拂扫过覆着眉骨的白纱布沿。黑与白,各厢冷透得分明。
“老程,清理干净。”
他言简命令道。
方淀听闻,赶紧把手中的礼花筒塞进老程手里,一双眼睛紧盯着这个派他做事的老人,欲语还休——
萧总生气了,老程,我说这欢迎仪式大可不必吧?
老程沉默,捏了下西装两侧口袋里没来得及放的另两个礼花筒,抬手摆了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