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羲的神情变得温和起来,他看着身侧的柏雨,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不用这么麻烦了,没用的。柏雨,谢谢你救我。”
桃花簌簌,粉红色的花瓣在水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不,不,有用的。”柏雨神情急切地说,“大人,你同我讲,哪个人的心脏有用,我立刻去取来,或者......或者我去找姜女郎,她一定有办法救您的。”
“不必了,她已经想了很多法子了,都没有用。”睢羲抬手捻下了柏雨发间的花瓣,“到此为止了,你也不要再去麻烦她了。她见不得人死,让她看着人死,比杀了她还要难受。况且她的心思我都懂,自从我杀了段怀野之后,我们便回不到从前了。荆州的那段时日,对我来说是一场美梦,只不过现下要到醒来的时候了。”
柏雨低声哭泣了起来,她手忙脚乱地擦着脸上的眼泪,“不会的,不会的,像大人这样好的人,为何会是这种下场。”
睢羲伸手撩起了自己的一缕头发,白发横生,夹杂于其中的黑发也在逐渐变黄变白,“柏雨,我并不好。你不要搞错了,而且当初救你的人是濯濯,不是我。”
柏雨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向睢羲,随后她用力擦了擦脸,希望看清楚睢羲的每时每刻,“姜女郎对大人那样好,大人真觉得她在欺骗于您吗?”
睢羲见状伸手拭去柏雨脸上的泪珠,“是,濯濯待谁都好,我同她这么多年,她的真心与假意,我都看得清楚。段怀野死后,我们的关系极度僵硬,她爱整个人世间,向往热闹非凡的城池,却因为我的原因,她做了很多不愿意做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屠杀七仙并挖取了他们的心脏,为得便是想要我活下去,但是他们的心脏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只是让濯濯在偏执之中徒增杀孽,她不愿意如此做,却又不得不如此做,我看着她苦苦挣扎,但得不到任何想要的结果,看她困于噩梦之中,恍若溺水之人,但我却不能救她上岸。”
柏雨问道:“我不懂,即便是如此也不能证明姜女郎对大人的心意吗?爱一个人,不就应该如此执拗吗?”
睢羲温声说:“可以证明,但是没有必要。我想让她继续热爱人世间,而不是因为我做个人人厌恶、喊打喊杀的修罗濯漪,她应该更愿意做段怀野的师姐姜芜,行走于世间,留下一些为人所乐道的佳话。”
柏雨蹙眉,她似懂非懂地看着睢羲,“可是做修士的师姐与做修罗有何区别,不能同心悦之人相守做哪种人又有何意义?大人,姜女郎是心悦您的,您为何要将她往外推?”
“哪有两全之法,天下人族情感丰沛,并非只有爱与不爱。”睢羲声音减弱,依旧耐心解释,“不能以这个为理由去困住她,这样对谁来说都不公平,消磨的只有积累下来的感情。”
柏雨见状立刻起身去查看睢羲的伤势,“大人,您别再说了,我带您回无幻之境,那里戾气充足有利于您的伤。等您伤好了,亲自去问姜女郎这个问题。”
睢羲偏头咳嗽了片刻,鲜血喷溅在池塘边的石子上,只留下了浅浅的印子,“不用了,我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已经不能再吸取戾气纳为己用,不必再多此一举了。”
柏雨神情悲伤,“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呢。”
睢羲发出一阵气笑,“也不必问她了,我大限将至,完全可以替她做选择。我曾经以爱之名困住她,也可以爱之名放她自由。不,不是以爱之名,她是自由的,我对于她来说是束缚,是累赘。我选择结束,让她不必再左右为难,莫要再让她为我耗费精力去想着如何封印无幻之境了,可以同她说灵气入侵之后,万物复苏,她的梨树长得很好。”
“那你呢?大人,那你又该如何?”柏雨质问道,“你处处为姜女郎考虑,为何不为自己考虑?所有的生灵自降生的那一刻为得都是活下去,我也是如此,我自出生起便被母亲抛弃,一路颠沛流离,每日食不果腹,与野兽争食,握紧拳头同其他修罗打架,为得便是活下去。大人,你为何不想着活下去?”
睢羲伸手摸了摸柏雨的发顶,神情温柔地笑着,“柏雨,答应我一件事情,你帮我救濯濯,阻止她任何的所作所为,我死了,或许她便可以活下去了。”
柏雨诧异,她神情迷茫地看着睢羲,“这又是何歪理,你同姜女郎为何不能一起活下去?莫非又是段怀野的原因?是天书的作用吗?是天书不让你们一同活下去吗?”
睢羲摇了摇头,笑着说:“好了,让我休息片刻,待我死前会将所有的戾气都给你,这样你便不会再受欺负,好好地活下去吧,顺便帮我,帮我救濯漪。”说完,他便放下手中的酒杯,抬眸看着满树繁花,伸手接住几朵坠落的桃花。
“濯濯,花花,你看桃花已经开始落了吗?”
柏雨低声啜泣着,听到这么一句话神情一愣,她诧异地抬眸看向睢羲,发觉他的眸光开始涣散,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迷离的幻境。
柏雨抬眸去看满树的桃花,花朵并不是片片凋零,而是反常得整朵从枝头坠落,她哭着说:“大人,你忘了吗?是你用戾气让这棵桃树开花的,现下还不到桃花盛开的季节。您已经不能再随意地使用戾气了,原本您伤得便重,又随意地附身于萧舒延,加重了伤势,还被萧高瞻用鬼气匕首刺伤,让商扶庭用斩魄剑刺穿心脏......可恶,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为大人报仇。”
“不要带着怨恨,要活得快乐一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唯有你自己,其余人都是你人生当中的过客,不重要的。”
柏雨掩面哭泣了起来,这种名为难过的情绪充斥在她的胸腔之中,她看着睢羲合眸昏睡了过去,壮着胆子上前握住了他置于身侧的手,血管的鼓动不再强壮有力,正在逐步趋于平缓,平日里温热宽厚的手掌也变得像水一般凉。
柏雨抿了抿双唇,她抬手点了睢羲的穴位,将一道禁制打入他的体内,随即双手交叠放在他心口的伤处,大量的戾气从她的手掌处缓缓地注入后者的体内。
睢羲瞬间惊醒,他全身的经脉被封住,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看着柏雨将她所有的戾气输送过来,“你在做何事?”
柏雨目光柔柔地抬眸看向睢羲,随即无奈地一笑,“大人,这是一个很笨的方法吧,但是除了这个方法,我再也想不到其他的办法救你了。我曾经在无幻之境内看到过一对相爱的恋人,男修罗便是如此将死亡的女修罗救活,我虽然不能治愈你身上所有的伤,但至少让我救你,让我把全部的戾气都给你。”
睢羲蹙眉,“我不需要你为我这么做。”
柏雨笑而不语,固执地将自己全部的戾气都输送给了睢羲,从经脉中搜刮着每一处的一分一毫,直至经脉干瘪,她偏头吐出一口鲜血,最终因体力不支而伏倒在后者的腿上。
“大人......若不是你同姜女郎,我现下恐怕还在那口地窖之中,说不定还要受人凌辱,做着供人取乐的事情,我说过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的生命......我现下终于......有机会报答你了。”说完,柏雨便笑了起来,她抬手吃力地擦去唇角的鲜血,不愿弄脏睢羲的衣摆。
睢羲感觉体力与戾气正在回流,身体却依旧虚弱无法突破柏雨的禁制,“你本就不欠我们什么,濯濯当初救你时,本就不图你有朝一日的回报。柏雨,解开我的禁制,你不该救我,你不是想活吗?”
柏雨勾唇笑着,临死之前她想自私一次,她看向睢羲的目光中带着浓浓的不舍与眷恋,“大人,就当你欠我的。你说爱不能是牢笼,但我要死了,小小的困住大人一下也无碍吧。”
睢羲沉默。
柏雨抬头看向天空的繁星天河,自顾自地说:“大人,你说修罗死后会变成什么?”
睢羲问道:“你喜欢什么?”
柏雨的笑容恬静,她将手伸向夜空,试图去触摸夜空中的繁星,“我喜欢星星,当无幻之境不吹风时,天上的星星是最好看的。”
睢羲应了一声,“修罗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柏雨闻言,双眸中啜满了泪水,“那便太好了,我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当夜晚来临,我都能看得到大人。”
夜色褪去,天光一线,恍若银瓶乍破,紧接着晨光万道,映得天上的星星逐渐失去光芒。
百衢落在了树枝上,他看着东方逐渐升起的初阳,修罗死后化作的繁尘在阳光的映照下与星星无疑。
“人族有句话,叫做珍惜眼前人。”百衢垂眸看着树下的睢羲,“柏雨是个好姑娘,你不该追着濯濯把自己搞成这样,害她丢掉性命。”
睢羲仰头靠在树干上,无力地说:“没有濯濯便没有今日的我。”
百衢反问道:“没有柏雨,昨夜你便会死了,也没有往后的你。而且你护濯濯千百万年,即便是这样也还不够吗?我们现下所遭遇的,无幻之境之所以被封印,包括你现下所受的一切痛苦,甚至这封印的三百多年来,得了疯病的修罗愈来愈多,不都源自于濯漪吗?如果不是因为她擅自招惹了段怀野,怎会有如今的一切?!难道还不够你偿还她当年对你的恩情吗?”
“不够。”
“你非要搭上自己的命才可以吗?”百衢气极,他起身怒视着睢羲,“枉费我识你如此之久,竟也未看清你居然是个为了女人而放弃一切的人。你若愿意,只需招招手,有的是女人前仆后继,即便如此,你还是要义无反顾?真是执拗。”
睢羲站起身,偏白的长发从肩头顺着墨袍垂落,语气淡然,“是又如何?同你无关,你若是火气大便去天河里泡泡。”
“你少转移话题,不过也是,谁得到了濯漪会轻易放手呢,怕是只有傻子吧。”百衢勾唇冷笑,“你都这副模样了,还要去找濯漪?我就不明白了,当初你们是怎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到一起去的?”
睢羲不语,转身向房中走去。
百衢见状长舒了一口气,神情变得极其的轻松,朗声道:“睢羲,本来还想着以后我若是疯了癫了,由你来杀我,现下看来还是我先帮你收尸吧。”
百衢捏了捏眉心,随口抱怨道:“无幻之境的疯修罗真是越来越多了,你不在,我处理起来真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