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很稳。黑色的束束眼睫散落着掉在桌前、地上,房间里静到甚至能听见她剪去那些毛发的声音。
剪完一只眼,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没有了那些夸张的睫羽,眼睛的样子素淡了许多。很快,另一只眼睛的睫毛也被她全部剪光了。
还没有结束。
她翻找了一会,才从柜子里找出电剃刀。对准着自己的头发,从额边开始,她慢慢地往后推去。头皮上露出一茬茬密麻的玫粉色发根。
三两下的事,她头颅右侧小半边的头发,已经全部被她刮去了。
“要帮忙吗,后面能剃到?”
她摇头:“就这样吧,我不能把它全剃光。”
“这就是你心里疗愈的方法,神奇,你经常会这样做?”
她:“小时候干得多一点。除去它们的时候,心里会有一丝快活,像真的掌控了自己的外貌那样。每次当然也是被妈妈骂惨了。长大以后,就很少会再这样了。”
“因为,也无济于事。”
“它们的重新长出反复告诉我,我就是这样的人,一辈子注定要拥有这样的基因。”
我看着她半边光秃,半边荧光色的塑丝短发:
“你现在有点像那种赛博朋克游戏里的人。”
她:“……你还愿意逗我开心。”
“怎么,刚刚几分钟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失忆了,还是谁给我搞时光穿梭了?”
她收拾着桌子,一点点归拢起散落的发丝:
“沈博,和你待在一起,心情会好很多。”
“你说的话,从来没有人会和我说。”
我突然说不出话了。
坐在她的“床”上,我开始想象她好不容易得到这份工作,来到梦寐以求的学院之后,发现自己的落脚点却是这种地方的场景。
这张沙发是她一个人搬的,有人会帮忙,她自己搬得动吗。
一点点用工作填满这个房间的时候,数次被人奚落完,回到这个小窝的时候,还有,每一天从这里出门前,都要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密不透风的时候。
或许妈妈真的给了她很了不起的基因,她那些我目前还能忍受的敏感、疯狂、患得患失,这么看来,简直不是病症,而是她多年硬挺下来的光荣勋章了。
“你哭了,为什么?”
她蹲在床边,抬头看着我,眼睛大睁着。
我哽咽:“我之前不是说,我姐姐也被一个机构录取了么。看到你,我就会想到她。然后,我真的很想她。”
她笑了笑:“她在舟,又有你这样的家人,一定会过得很好的,至少比我好很多。”
“你们不能和家里人联系吗,来到深土垄以后,和舟跨星球间的通讯是做不到吗?”
我摇头。
“那……如果我真的很像你姐姐的话,和我呆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会心情稍微好点,一点点?”
“不然我为什么这样对你。”
她了然的表情里有一些收敛,但更多的是轻松:
“我还以为你只是在可怜我。”
“想多了。”
“并且,不是因为你像我姐姐,而是因为你们身上那种有点相似的感觉,”
我说,
“虚拟场训的身体检查必须要今天做完么,我听说距离开始还有一两天呢,有其他什么事项吗?”
“你今天有事要忙?”
“内容也不多,主要还是希望你们好好休息。那我们明天再继续,走吧,我调整好了,我送你。”
“不。”
我拉她站住,让她坐到我旁边。
“今天能不能陪陪我。”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我,陪你吗?”
“是啊,因为我真的很想姐姐,越来越想,想得我都无心搞学院那点破事了。”
“你会帮我的吧,说好了是全程辅助,我的心理问题,应该也算你照顾的范畴?”
她为难:“可我真的不太知道,具体要怎么帮你,恕我无能为力了。”
“先加我联系方式。”
我打开腕表。
“噢,好。”
她听话地打开了自己的,在我设备旁轻触了一下。
“事到如今,你是不是应该做个自我介绍,至少告诉我名字吧?‘D’还是我跟着她们叫的,总觉得怪怪的。”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名字,和“D”同音,是星系通用语里的“狄”字。
她:“‘D’,也可以。”
[狄]进入了我的通讯列表。
“你是北岸人?”
“不是。为什么这样问?”
“噢,总感觉北岸人很喜欢和动物打交道的样子,看到这个偏旁,就下意识这么猜测了。没关系,不用什么信息都说,星系学院这个地方,部族大融合嘛。”
一个看似很适合她的名字,和她的“D”同音,那个字里的“火”,也奇妙地对应上了遍布她身上的火焰纹身。
可是,这个字的反犬偏旁,在不是北岸的其她部族,总让我有种不知它是不是个蔑称的后怕。
我:“这是你自己取的吗?”
她顿了顿:“没关系,有时候名字也是注定的,就像长相那样。”
“谁说的,很多人来了学院,都给自己重新取了名字,哪怕和从前的完全不同也行。要不,你想一个自己喜欢的称号,就我们两个人相处的时候用,当成是我们之间专属的绰号?”
她偏过头笑道:
“你有绰号吗,沈博。”
“有啊,但被叫得不多,‘Z’。”
“所以你用这个网名,打了足足八个‘Z’?”
那个“ZZZZzzzz舟の天之骄”的网名第一次让我觉得那么尴尬。
“咳,其实,‘Z’也是我们舟的代称。随便吧,反正在学院,我还没遇到过舟的人,想怎么理解都行。”
我坐在她身侧,看着她腕表投映出的屏幕。联系方式那里,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她已经给我备注上了一大串,从我的基础资料比如部族、学院班级,到我简短提过的事,说过的梗。
末了,她打上“Z”。
“谢谢,但我不想再取名了。其实,如果你也叫我‘狄’的话,我觉得还不错。”
“因为……”
她的手指在表带上摩挲着,
“我有点喜欢,属于我的真实的一切被你接受,哪怕是那些不好的部分。”
“没有不好的部分,都很好。”
我们去领了今天的餐点,又回到这个狭长的房间。一盒盒罐头铺在桌上,她把桌前的那把座椅留给我,自己站着吃起来。
“尝我这个。”
递过去一盒掺着清爽瓜丁的肉泥,我发出邀请。
她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最后,还是在我的催促下,上前挖了一小勺。
我们就那么慢慢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聊些什么。有味道还不错的罐头,我都会让她也试试看。
分享食物,尤其是分享自己碗里的,总有一种亲密的越界感在,但效果也好得出奇。
她捏着勺子,慢慢开口:
“和朋友在一起,做什么都好开心啊。”
我:“那你平时都干些什么?我们集训班一天天的快累死了。从早到晚,排不断的课和练习,把我们当铁人训。这会儿对我来说,都算清闲的休息时光了。”
狄:“我们也有挺多课要学,比如,这次涉及到虚拟场训的内容。不过,听起来没你们那么忙。剩下的时间,我大多都在这里看资料。”
“等人少一点,再去实验室那边,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器具和材料。”
我点头:“你具体都研究什么?”
她忍不住笑出声。
“……怎么,怕我听不懂?我好歹之前也是学过一些生物课的,那叫什么,人体器官,细胞结构,光合作用,线粒体,RNA,这个酶那个酶的。”
她憋着笑:“没有,但是很无聊、很枯燥的,我讲不好。”
我使出杀手锏:“我虽然不学无术,但对于生物医学这块一直超级崇拜。以前就老求着姐姐给我讲,她都不理我,所以我才觉得这些东西特别厉害。”
狄想到这件事,忽然认真了起来,打开腕表翻找着:
“嗯……讲什么好呢。”
“基因编译,想听吗?”
“好啊。”
腕表的投影在我面前创建了一枚双螺旋的标本,让我想到沈渊桌上也有的那些模型。
至于沈渊会跟我聊的事情,大概就是举着那个模型,给我解释这种长链骨架和结构是由于什么酸分子互联,又是什么糖和磷酸原子形成的双键。
“你知道神奇的是什么吗,我刚不是和你说过DNA里的四种含氮碱基吗,它们有非常奇特的规律——”
“四种?一样没记住。我感觉我有点听不懂了,姐,你现在是还在讲舟文吗。”
“这很好玩,沈博,你认真听行吗?它们竟然可以做到A=T,C=G,碱基互补配对!”
“算了,不说这种太基础的,我给你讲她们发明CRISPR基因编辑法的故事吧,搭配上DNA的特性,那讲出来,简直是一部恢宏的人类进化史诗,你想都不敢想——”
“……我要去找十五和小山她们踢球了。”
沈渊:“不识好歹。除了我,还有谁能给你讲明白基因之美?”
“拜拜了基因之美,我现在就要去寻找我的足球之美!”
我看着狄调出的那个模型,它比我之前见过的要更加精巧。不再是简单的圆球和棍柱,各个分子,包括它们的链接处都被做成了实体。看起来,像段沾满了糖球的双旋扭棒,简直奇怪爆了。
我感叹:“基因很美,不是吗?”
她笑了一声:“美……倒也不至于吧。”
“你看,这上面一段段的,储存着遗传信息,在核中决定了细胞的发育。”
我:“以前看过演示动画,细胞里有点像一座机械工厂,那些什么蛋白质在它们的作用下被编译制造出来,好像在织毛衣。”
狄:“对,虽然要复杂更多,但你的比喻很可爱。”
她似乎在试探我的接受程度,于是我尽情地放开了说:
“所以这条链子就像代码一样,每一段代表一种特征,比如我眼睛的颜色。而另一段,或许就决定了我的身高?”
“基因编译这么看起来简直像我写代码,删删改改,一个程序就这么变成我想要的样子了。所以,你们只需要识别出这些‘代码’的功能,尝试着去把这条链子拆开,替换其中部分,就行了吧?”
“你说得都对,但是,基因是一种相当复杂的东西,尤其在更为高级的动物细胞中,”
她在我面前旋转着那个模型,
“你看,这么长的链条,是不是相当容易断裂?”
“嗯,然后?”
“所以DNA很聪明,它们有自我修复的能力。当我们人为地试图把它们切开、修改时,它们总是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我:“什么,它们怎么做到的?”
狄分开了那个模型,两条螺旋纹变成了两组直链,相互对应着,就像一对复制体那样:
“其中一条的部分断裂时,它们会通过比对裂口附近,从另一条上找到对应片段,参照修补。”
“就像你在重新编写程序的时候,电脑里总是还存着原来的那份。当你修改完毕,试图保存后,它又为你自动替换成原版了。”
“小小的DNA也有这么多技巧?”
我目瞪口呆,
“那怎么办,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它简直就是无敌的。”
“哈哈,别急,现在我就带你去‘打败’它。不过嘛,我们先要做很多准备,熟悉一下自己的‘武器’,再提前了解清楚这个游戏的规则。”
是啊,姐姐说得没错,人类有关生物的研究,确实值得称之为史诗。
我开始为这些不可思议、智慧异常的细胞、基因、分子惊叹,也感慨自然造物的伟大。
我的身体,简直比世界上最复杂的程序和系统都要再高级数万倍。数不清的细胞、物质、分子,就像一个个拥有主体意识的工程师那般,接受指令,完成任务,在不知是何种造物神的赋能下,让我存活着,呼吸着,感受着一切。
不知不觉中,我认真地听狄讲了很久很久。
她是个天才,是个读了十多年书、做了十多年研究的学者,也是我见过最孤独、最温柔的老师。
所有教案和课本都是为我私人订制的。举我大概率听得懂的例子,尽量地不说学术专有名词。我的瞎说八道、奇思怪想,她总是在帮我找补……可是,这一切的基础都在于,要不是真的精通这些,她怎么能讲得那么好。
“能研究出这些,科学家们也真是太伟大了。虽然目前听完你说的,我们距离掌控基因的编辑好像还差得有点远。”
我叹气:
“伟大的自然之母为人类写下世上最厉害的代码,我们却质疑她的成果,妄图改来改去,决定自己的命运。最后的结局就是——bug频出。这是你们现在的困境吧?”
“嗯,聪明,你的比喻还是那么精准。至于那些bug……看到我你也知道了。”
我看着她。
在她身上,到底哪些是她们家族哪怕是承受风险,也一定要为后代编译的部分呢。
我清楚地记得她说过,母亲为她特地挑选了坚强的性格。那么她如今拥有的关于生物医学极强的天赋,她的聪明才智,是否也是长辈筛选后的结果呢。
她身上大片夸张的红色暗纹大概率就是那些“bugs”之一,至于她总是提及的长相……
她长得很丑么,其实也不。
一张完美到产生非人感的脸,那些夸张到反而令人难受的五官,狄的外貌总有种让普通人都反感的虚假,我却很难想象这会是bug的合集们凑巧构成的结局。
或许,这种研究的疯狂让她们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和后辈,用那些本该最亲最爱的骨肉去一代代地做实验,也将她们最终或是成功,或是失败的结果,最为残酷而明显地呈现了出来。
我也变得越来越坦率:
“狄,看起来你之前受过很好的教育,为什么来学院以后,反而会是这样子?”
“你忘啦,”她说,
“你出生在那个幸福的,崇尚科学的舟,可我不是。在我们那里,研究这些,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甚至,是会招致大祸的。很多知识,我也就是私下跟妈妈、阿姨们学的。”
“也做个比喻吧。我啊,只是街边一个从小练习灌油,于是熟练得能让油从币孔间过的卖油娘罢了。”
“胡说,”
我生气起来,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是个人才,却就这么被埋没了。要是你生在舟,说不定早就出名了,大概也会像我姐一样,自己都不用过分争取,就能被那些顶尖的机构主动邀请。”
“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人发展不了自己的特长和爱好,真的太可惜了。”
“你别激动,”
这次换成她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