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左右是拗不过的,只强行给这人罩上了一件大氅。幸村推开房门时,楼下的嘈杂便清晰入耳。
自下而上从天井看下去,这间客栈虽然在闹市,但因院落不大,客房少而昂贵,所以住客满打满算不逾十位,但此刻大堂内却聚集着不少人,一个代官服饰的人坐在上首,周遭为了一圈从役。
代官脚下一方白布,其上半掩着一名约莫五、六岁男童,他的头颅歪斜在血泊里,碎裂的胫骨从断口处呲出。
客栈的店家瘫坐在尸体旁,此刻锦缎面料的衣袍上染着大片的血迹,花白的头发散乱,嘴里翻来覆去地求着、告着。
幸村听了两句就知道了大概。这店家的女儿女婿先前染了病,留下一双小儿寄在娘家,趁着昨儿个祭典,店家额外担了铺位做些营生。天寒地冻的,便将孩子们留在了客栈,并嘱咐莫要私自出门去。
可谁知凌晨收摊回来,遍寻不见孩子。晚些时候厨子起来上工,却在后门外的泔水地道边上找到了一个孩子身首分离的尸体,而大孙儿至今不知去向。
幸村见楼下一筹莫展,正要举步,却见一层角落的房间的门被拉开,众人立刻被吸引了注意。
茶褐发色的青年自转角处现身,从幸村的角度看去,只看到那人是个身量挺高的青年,那人步履平缓,举手见礼间端得是大家气度:“井上大人。”
“手冢大人!”这人似乎来头不小,原本坐着的代官井上守见了他,不待对方开口便站起身迎了上去,语气中不无惊喜道,“您怎么在此!”
被叫做手冢的男子颔首回礼,动作间幸村敏锐捕捉到对方袖口的桔梗暗纹——符咒术世家的后人。
这人也不多话,只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井上,同时凑近低声交代了些什么。后者闻言身形一震,当即一拱手,拿了东西就招呼着手下的人下令再去案发地探查一番,还让人强行搀起了腿脚发软的店家,一并退出了门去。
大门落锁。
幸村眉梢一挑,和楼下大堂中抬眼看来的男子视线正正撞上。那是一双锐利澄澈的棕黑色的凤眼。
倏忽间,那手冢国光振袖间飞出的十二道符咒在虚空凝结,霎时将幸村围困在回廊死角。木质地板突然结出冰晶,青铜司南在晨光中急速旋转,指针赫然指向幸村眉间。
幸村后仰避开破空而来的冰棱,反手一扯一扭,湛蓝灵力如月下潮涌,将结界击碎成星屑。
手冢星目凌厉,踏足就欲飞身而上,然足下施力的刹那,一道幽紫裂隙自他脚下打开,将其猝不及防的拖入其中。
手冢身坠入虚空之中,也不惊慌,稳住身形的同时迅疾出手,三张染着牡丹露的符纸飞出,一尊鵺骨虚影骤然浮空,稳稳托住他的身形。同时,那鵺的骸骨间缠绕的藻荇化作万千冰针直射向迅速逼近的黑袍男子。
来者自然是德川。只见他手腕一抖,湛蓝长刀显现,刀身所到之处,鵺骨冰针悉数堙灭。
手冢神情一紧,咬破指尖在左臂画出泰山府君祭文,挟着冬雾,每滴水珠都裹着能割裂魂魄的冰晶:“敢问阁下又是何人!”手冢的狩衣下摆凝出霜花,斥问间,尖冰已然封住德川的退路。
回答他的只有刀锋破空的尖啸,破碎的冰尘射出刀身上幽蓝的光芒。
一样的招式却轻松破解两道内核相去甚远的符咒,手冢再不敢轻视眼前这人分毫,只运出全力,掐诀召出符纸,使其在虚空中自动卷曲成环形。霎时,无数冰晶在二人头顶汇聚成倒悬的雪山,积雪轰然崩塌。
茫茫雪色中,手冢似乎听到了一声哂笑,而听到的时候便象征着为时已晚——长刀划出北斗轨迹,第一斩劈开倒悬雪山,第二斩震碎鵺骨虚影,眨眼间,第三斩已迫在眼前!
在坠落中,手冢能感觉到冷风吹透了脊背上的冷汗。
刀锋裹挟着万古玄冰的寒意刺来,手冢看到周身的符纸在刀气中蜷缩成灰白的蛾,也清晰意识到,这虚空中的一切事物,甚至连同他自己,都将没有任何选择,只剩下在刀光中炸成齑粉这一个结局。
“和也。”千钧一发之际,虚空深处响起一道缥缈的叹息。
手冢看见面前这黑袍人的双眼,在那个瞬间,迸射出强烈的恨意和不忍,旋涡一样矛盾挣扎着。
下一瞬,那瞳孔里映出长刀细雪般破碎的倒影。
冰融雾散之际,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手冢只觉后背重重撞击到坚硬的东西,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他已经回到了那间客栈大堂。
他狼狈地躺在地上,周遭空无一人,唯有自己的影子在斜斜拉在脚下——较先前偏移了至少百余分——竟然眨眼已过去小半个时辰!
手冢猝然抬首,乍见那个蓝发的水妖依然站在二楼走廊边,正垂眼看着自己,仿佛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他双手握拳撑起上半身,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正欲开口却忽听门外传来突突的拍门声,来人的声音嘶哑,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恐惧:“手冢大人!手冢大人!不好了!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