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意识消沉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眼前是一袭将将拖曳在地的广袖长衫,那袖口露出来的苍白的指尖,跟他记忆深处的某个画面一般无二。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层鱼肚白,丝丝缕缕光地透过客栈那雕花腐朽的窗棂,洒下破碎淡白的光影,为屋内的一切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窗外,连绵的山峦在氤氲雾气中若隐若现,好似沉睡千年的巨兽蛰伏其间;近处的街巷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行人匆匆的脚步声也透着几分慌乱与仓促。
切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依旧觉得脑袋昏沉,周身酸痛无力。
可风餐露宿惯了,此刻身下那柔软的被褥触感让他极为不适应,猛地翻身坐起,动作敏捷而迅速跃下床铺,全然不顾身体上得疼痛。
他四肢落地,匍匐着,躬着身,目光瞬间锁定在不远处桌前坐着的那个人影上,喉咙里发出咕噜噜如野兽般的威胁声响,全身肌肉紧绷,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
那人似有所觉,缓缓扭过头来。刹那间,切原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幸村大人……
见切原瞪大了眼睛一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模样,幸村露出一抹温的笑容,随后轻轻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走向切原。
他的动作优雅从容,举手投足间散发着那种曾令切原无比仰慕的矜贵感,但如今却叫切原下意识地将放在地上的两只手往后缩了缩,身子也跟着往后撤了一些。
幸村似乎是没料到切原会有如此反应,脚步微微一顿。
而见幸村顿住脚步,切原又似乎后知后觉地感到懊恼,眉头微微皱起,嘴唇紧抿,却是梗着脖子不肯出声。
幸村脸上这才真正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怎么,不认得我了?”他笑着开口,那声音温柔如水,仿佛能抚慰人心。同时几步便来到切原面前,然后缓缓蹲下身子,动作轻柔而自然,眼神中透着关切。
切原眼神慌乱地从幸村脸上划过,惶惶然落在对方铺陈在地面上的衣袍下摆处,那衣料上的暗纹在微光中若隐若现,他顿了片刻,嘴唇嗫嚅着喃喃,“幸村大人……”那声音轻的如同蚊蝇嗡嗡,饱含着无尽的复杂情感,“幸村大人,你真的没死……”
幸村听后,微微一怔,随即轻声笑出声,又透着几分无奈,回答道:“这是什么话?”
切原又喃喃地说:“那……您还记得我吗?”
幸村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眼神中满是疼惜,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啊,赤也。先前我丢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心智有失,所以没有及时想着把你找回来,倒是让你受了这些苦。”
带回切原后,幸村已经仔细查看过切原的状况。周身虽无致命伤,但身上层层叠叠布满了新旧交杂的伤口,同时,不少因果枷锁缠绕在切原的灵晶上,不断侵蚀着他的意志,这也正是切原如今变得狂躁的主要原因。
而幸村先前设在切原身上的保护咒,竟然三道全破,这令幸村真真心头一紧,想必切原这一路定是经历了许多磨难和恶意,如今也定是已经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也知晓了自己半兽种的身份。
片刻的沉默过后,切原只听到了斜上方传来又一声叹息。
他心下一慌,猛地抬头,正对上幸村带着愧疚的注视。
那一瞬间,切原只觉鼻子发酸。他使劲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那人久别的眼睛,那双眼眸深邃而明亮的,集攒着长夜辰星的眼睛。
那样的视线中,从没有丝毫责备和厌弃,只有怜悯与包容。
切原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咬了咬嘴唇,试图压抑自己的情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切原强忍着委屈的样子,幸村忍不住抬手抚上了他的头顶,“长大了呢。”
修长白皙的手将切原那头杂乱的白发揉得更乱,幸村忽然露出点点狡黠的笑意来,“你年纪轻轻,到怎生满头华发了?嗯?”
话音未落,便被一个猛力撞了个满怀。
幸村猝不及防被扑得坐倒在地。他很快回过神来,也不着急起身,只抬手拍着切原一下下抽缩的脊背。
切原抱了幸村很久。
“幸村大人……”他的声音闷闷的,自幸村胸口传出,“我现在……是个怪物了。”
那尾音落得极低,像快速消散的勇气。
幸村怔愣了下,才复又轻拍切原的背脊。
“这么巧,我也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