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陶瑞谦奏琴时,琴音如厉鬼夜啼,时而似蛇类吐信最后在高亢中生生截断,犹如被掐断的啼哭。他的指尖甲缝渗出血珠,琴弦在风中轻颤。
袁景修听懂了这一声毁灭的共鸣。深渊的火光离他们越来越近,腐肉白骨,血泉喷涌。原来那个地方叫地狱。
共堕兴许也算得上一种救赎,至少不会太过孤单。
袁景修忽然捉住他流血的指尖,“我帮你。”
布料撕裂的声响混着“铮”的颤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陶瑞谦踉跄起身,衣袖被割破,露出一节雪白的腕。
袁景修还坐在原地,掌中握着那根断弦。他几乎整个人都沉在暗影中,唯有一缕银光,缠绕着那只杀人如麻、骨节宽大的手。
陶瑞谦低声道:“你知道怎么做吗?”
陶瑞谦左手按住琴尾,右手将弦尾从雁足下方绕出,绕过承露,再穿过龙龈。他的腰肢塌下一截,鼻尖几乎触到琴面未干的桐油香。
长发松垮垂落遮掩半面,然后指心交叠。
袁景修右手指尖夹着另一半,将两半断弦搓成同一弦。手肘凸骨压过另一人的肩头,握过他手中的弦,一圈圈绕在琴轸上逐步拉紧。
一滴汗从上方落到陶瑞谦的腰上。他推琴又止,无名指蜷缩着勾起一声颤音。
续弦很快就结束了。
陶瑞谦慢慢平着气,听见他又问:“你刚才弹的那曲,叫什么名字?似乎和其它曲子听起来不太一样。”
他指的是方才两人换弦时,陶瑞谦断续奏出的琴曲。
陶瑞谦没有告诉他琴曲的名字。他抱着琴,转身道:“这是我自创的曲子,还没有取名。除了我自己,你是第一个听到它的人。”
陶瑞谦道:“好好活着。”
袁景修:“好。”
那就一起下地狱,看看地狱的景象是否如他们所想的那般恐怖。然后两头恶鬼猖笑着,在同类的魂火旁取暖。
他们达成了约定。
两人一起向山下走去,走向天光照不到的深渊。
一个巨大的鬼面停在袁景修跟前。然后他才意识到,那是祟的头颅。它在急剧扭曲,随后消散如尘埃。
赢了,毫无疑问。
只死了一个人,这场仗就结束了。他手上的血债是多了一笔,还是少了一笔?袁景修不知道,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倾听身后士兵的欢呼,就连这欢呼声都无比熟悉。
无论天教的策略是什么,他们复活的祟,并没有拦住袁景修。但是他们耽搁的时间,足以让天教大部队赶赴京城。袁景修带军回援,星夜回京。
三日后,起义军攻城,燕军死守城门。城墙上下喊杀声震天,砖石与肉躯纷纷坠落。守军以最精良的装备还击,城外堆积大量尸体,血流成河,但攻势源源不绝。双方都知道,这就是最后一战。
攻城十日后,双方停战,得到了短暂的修整之机。
城中富户都走空了,他们带着金银,哪里都能去,自然不用跟国土的残躯共存亡。官员也逃了不少,往日繁华的京城大街家家门户紧闭,恍若空城。
街上跑过一群枭卫,袁景修既没看到那架金车,也没看见陶瑞谦。袁景修在街上逮住其中一个,问:“你们领头人呢?”
枭卫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鸟,结结巴巴道:“指挥使......镇抚侯他、他,被天教教徒刺杀,已经为国捐躯了!”
袁景修瞳孔狠狠一颤,厉声道:“不可能!什么时候的事!本将军为何不知?!”
“将军饶命!”枭卫恐惧极了,“叛军围城前,不知怎的,有一伙天教教徒偷偷混了进来......”
围城三日前。
一群天教教徒摘下额头的白布。他们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潜伏在京城中。再换句话说,他们起先都是有身份的人,原本就住在京中,后来投靠天教,为天教出力。
为了营救佛母,他们杀进了指挥使司。那是一场残酷的战斗,血流到台阶外。天光乍破时,其中一个教徒手提长刀,削下了指挥使的人头。
杀人的屠夫虔诚诵曰:“慈怀众生......”
好像是一段佛经,可惜陶瑞谦已经渐渐听不见了。他忽然想起来少时为人抄佛论,里面有一句,是什么来着?
好像叫,
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
从牢中走出一个白衣女人,教众见到她,都双腿跪地,口称佛母。
云散而月光,心净则佛生。
紫袍加身,人前煊赫,汲汲营营,执念不改,原来一生皆是虚妄。
他的尸体散落在地,吕思微合眼诵完了最后一句:“......愿海无边,同证菩提。”
言讫,金光四起,日出。
陶瑞谦,封镇抚侯,谥镇抚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