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被扯着衣领悬在半空,脚不沾地,仍然言辞强硬。
“若事不成,只怕不好向陛下交代。”
“哼,交代?”攥住衣领的力道更紧了,几乎呼吸困难,她无比确信眼前这个男人随时都会杀了自己。她听见方峤一字一句说:
“本将军来,是自己愿意来。你真以为梁衡能命令得了我?”他语气中的危险像一把越逼越近的利刃.
“你拿皇帝来威胁本将军,笑话!你可知让梁衡寝食难安的就是这五千精锐?本将军若领兵攻入皇城,取他性命只在朝夕之间。”
一支独立于外、不听诏令的军队恐怕是每一个皇帝的心腹大患。
方峤心中揣测,恐怕皇帝正是要让巡龙卫与祟斗个两败俱伤,他才能高枕无忧。
军中将士都跟了他多年,哪个不是生死之交?他必须保全他们的性命。
至于这个使者。方峤心中明白她是皇帝监视自己的眼线。既然如此,她身上定然带着皇帝的诏令。如果梁衡心存仁慈,那么巡龙卫可以归顺明主;倘若梁衡执意赶尽杀绝,那么——
方峤眼中一凛。
“今夜亥时出发,你与本将军一起去。”
此人不可留在营中,以防生出变数。
他让士兵将人押下去严加看管,自己坐在帐中闭眼沉思,他思绪千回百转,越来越烦乱,这是兵之大忌。
方峤猛然起身喝道:“来人,把刚才押下去的人杀了!”
王五却慌乱乱地跑进来,禀报:“不好了将军,那个女人逃了。”
方峤冲出帐外,缄默的深林又将他的茫然钉在原地。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极度痛苦的预感,如果他能当机立决,事情是否就不会走到后来的地步?
晚饭后,地上难得的燃起了一堆柴火,将士们聚在一起。
——当然,那并不能称之为一顿晚饭。
不过他们还是很高兴,有人捧了一大口清澈的溪水,发出陶醉的笑声:“入口柔和,诸味协调,回味悠长,起码二十年的金陵春!”
其他人有样学样,河水很快就被摔打成一片片的沫子。
“不好不好,有股骚味,我说这是我家的马酒!”
“唉,这必定是坊中的琼苏酒,入口即登仙。”
水不醉人,人自醉。
军中禁酒,尤其是值营和行军途中。方峤知道有些将士私下里会喝放在从前,他必要说上一番,今日方峤只当左耳进右耳出。他自己从前滴酒不沾,最近也才渐渐能品出酒的好处。
一醉解愁,万事无忧。
军营里的人心思其实都很简单,求的不过都是能吃饱饭睡好觉,谁对他们好他们就给谁卖命。
如此说来,自己真是个失败的将军。
一个叫史元的士兵耍了一套长枪,枪尖转得跟花一样缭乱。当他收起架势,喝彩声立起。
史元满目憧憬地望着方将军,拱手道:“将军,您教的枪法,卑职每日苦练,从不敢偷懒。”
“用的好!”方峤学着他们碰了一抔水,好像确实有醉意了。他看着史元又笑了:“你就是赵校尉说的那个睡不好觉的?看来本将军今晚只好亲自为你们守夜了,如何啊?哈哈哈哈。”
戌时,方峤走入帐内,方昆谊已经在灯下等他很久了。
“舅舅。”
方峤站在他舅舅面前,不过一月之数,他恍惚间觉得他舅舅苍老了许多。
方昆谊说:“你既回来,往后有什么打算?”
“当时我离开时,已将虎符转交于你。”方峤扭开脸,低声道:“我以为舅舅会带兵归顺燕国。”
方昆谊叹了口气:“飞玄,我知道你还在生我和你父亲的气。当时形势所迫——”
“舅舅。”方峤拔高了声音,很快又平静了下去。“事已至此,我既然参与,便不后悔。”
他忽然笑了:“只是我以为你们真的信任梁衡。”
方昆谊摇头:“梁衡是梁衡,皇帝是皇帝。”
方峤咬着牙,压抑的语调快速而沉痛:“如今反了便没有皇帝了?既然谁当都一样,为何不等太子——”
“方峤!”
话被打断。两人如两头剑拔弩张的猛虎,死死盯住对方。
方昆谊先开口了:“因为他们是父子!”
“高炎杀了太多人,谁不怕一个嗜血的怪物!我知道很多人——包括你,认为高宣堪当大任。我又何尝不知道太子仁慈宽厚,声名在外!”
“满朝文武,不是选高炎就是高宣,有何区别。他们是父子啊!他越跟他父亲反着干,我心里就越怀疑。”
“人是能伪装的生物。此人若心机深沉,上位后对天下是祸是福,谁又敢赌?何况他们高家的血脉,天生就是怪物!”
“倒不如让一个毫无干系的人来当,或许尚能一扫余弊。”
方峤脸色极惨淡。“但愿你们没有选错人。”
方峤离开前特意嘱咐道:“逃走的那个女人,无论她说什么,一个字都不能信。”他一字一句地敲在地上,“见之,杀之!”
方昆谊问:“女人?她是什么来历,目的是什么?”
方峤的笑声远了,营帐轻飘飘地传进来一句:“你问梁衡去!”
亥时二刻,阴云如幕,乌鸦在夜色下啼叫。
一人一马离营地越来越远,在漆黑的树影中穿过。
方峤趁着夜色从无人注意的角落溜出来时,看见士兵守夜的背影都松懈了不少。今夜军营中尤其安静,熟睡的人比以往都要多得多。
庞大的邪兽在宫中异常显眼,可一旦隐于林中,茂密参天的树木就是它最好的掩护。
再快些。
他动作越快,他的将士们就越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