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野物,大都昼出夜伏。太阳落山,飞鸟还林,如今又被林中穿梭的响动惊起,复又栖回枝头。
夜间视物不清,她们此刻只想尽可能地逃离那伙贼人。不知是因为奋力逃跑而身子不支,还是因槐枝的话而哽住,杨书玉的喉头像是被一块炭火堵住,开始发痛生疼,连带她的整颗心都是滚烫的,自己却什么字也吐不出来。
白日里她们被绕得晕头转向,又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什么方向和方位她们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晓得拼尽全力的同时,仔细看好能落脚的地方快跑。
至于两人心中酸涩的话,谁都说不出口。现在也不是倾心交谈的时机,因而杨书玉和槐枝心照不宣,没有将这件事继续聊下去。
空气中散发有少女汗水带出来咸香,有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声,皆在脚步声中清晰可辩。
前方是何处尚不明朗,但得以逃脱,两人心中便满是奔向自由的喜悦。直至有细弱的溪流落涧声传来,她们才舍得放缓脚步,就着砰砰的心跳声,认真地辨析水流的方位。
两人气喘吁吁地弯下腰,用双手撑着膝盖恢复体力。当狼狈地望向对方时,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眼角所闪烁的晶莹星光。
忽而,两人默契地笑了。
不合时宜,却如轻柔和煦的春风,可消雪化冰。某些话,也不必再说了。
“快走。”杨书玉拉着槐枝,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先想办法下山,跟着水流往下游走总没错。但他们也容易跟着找过来,所以我们要快。”
槐枝喘着气嗯了一声,互相搀扶着探开灌木丛,小心地往水声的方向挪动。
溪水潺潺,伴着落涧回响,槐枝的心也安定了几分。她忽而开口道:“拜别小姐后,我的确是第一时间就去找林公子。”
“我选择去找林公子,并不是因为我想获得他的垂怜,而是我知道继续留在杨府后宅,自己不会再得小姐信任,那大抵会混吃等死,潦草一生。以林公子对小姐的重视,我留在他身边,也许还能再和小姐相逢。”
“离开杨府时,我甚至天真地以为待在他的身边,可以为小姐查清楚一些事情。”说着,槐枝为自己的无知笑出声来。
“那晚我找到他时,其实一开始他并不打算留我在身边。就在江陵府衙外,他默许了救他的人向我挥刀,只是最后那把刀没有落下来而已。”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准确来说,杨书玉实在不明白,林自初和槐枝为什么一直都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至少她是浑然不在意的。现在槐枝再次提起,她便顺着问一句。
槐枝走在前面挂着笑,自顾自地往下说:“那一刻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当那把刀挥向我的时候,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将成为江陵祸乱中唯一横死街头的人。”
“我本能地举手闪躲,自己都不记得手里还拿着小姐的那张婚帖。”
“而林公子看到了婚帖,便替我拦下了刀。”
她顿了顿,也不敢回头去看杨书玉的反应:“槐枝虽然不够聪明,但也能看得出来林公子对小姐的真心实意,所以离开杨府时,我只拿走了婚帖,还好被我歪打正着了。”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之所至,槐枝的语气也染上浓稠的哀伤,她不愿回忆过去,便往下说,“等再次见到小姐,他们要我给小姐日日喂药,我不答应,他们就要强灌。虽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话照做,可我真的是日夜难安。”
“若我有能力而不去帮助小姐逃脱,我怎么能对得起小姐?我又怎么能对得起夫人?”
“或许小姐已经不记得了,当初是夫人把我带进杨府的。夫人对槐枝有重造之恩,槐枝片刻敢忘,又怎会做对不起小姐的事?”
“槐枝不敢为自己狡辩,年少时的确思慕过惊才绝艳的林公子,毕竟他是我此生所能接触到的最为耀眼的郎君。可槐枝从未生出僭越之心,每每向他传话,也是为着小姐好的,同他一起变着法地逗小姐开心……”
“我知道,是他利用了你的心意。”对于过去的事,杨书玉早就不想去分辨出子丑寅卯来,当初在房中就这件事也说开了,没必要再深究。
她反而宽慰槐枝道:“你留在他身边,也吃了不少苦吧?可看清了他的为人?还念着他吗?”
槐枝摇摇头:“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我方明白过来,为何小姐突然转了性子,突然和他分道扬镳了。”
杨书玉垂下目光,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答话。
但槐枝仍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就好像主仆分别后,她变得沉默就为了今晚的开诚布公。
“离开江陵后,林公子就把我仍在北境,没人愿搭理我,他们也不许我出门。那段日子我就像是被人遗忘的家畜,给口吃的,还活着就行。”
“只有达哥……”她带起笑意,认真而诚恳地同杨书玉说,“达哥教会我骑马,也最大限度许了我活动自由。”
“小姐,我是愿意的,就算后来你没有出现,我也是愿意的。”
“所以小姐,你不要为此有负担。”
就算没有嫁娶之礼,槐枝的确是心甘情愿地与胡达在一起。毕竟对她这样的人来说,遇到两情相悦的人,本来就是很难的一件事。以她这样的身份,以她在那群北凉细作中尴尬的处境,她能求来的不多,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有一颗真心相待,便足以让槐枝沉沦。
笑意随着声音消散在夜风中,槐枝眼角滚落晶莹的泪,在月光下耀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