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昀峥等着母亲哭完，擦完泪，轻轻咳了一声，想要告辞。

陆老夫人拉住他的手：“你把这袄子拿走吧。”

陆昀峥有些疑惑。他以为这是父亲或者两个哥哥的衣裳。

“这原本就是你的。”看陆昀峥仍旧没明白，陆老夫人解释，“这是那沈小娘子给你做的。”

沈小娘子？陆昀峥脑子里如同亮起一道闪电。这一刻他被击中。

是沈雪致，他的阿致。

这是阿致给他做的，一针一线。一个人囿于鹭双院的时候，她沉默不语，坐在房间里的火炉边上，一个人做一整天。

陆昀峥的双手轻轻触在厚袄上，捏紧了那袖子。六年了，他没有穿过，甚至不记得。

陆老夫人叹一口气：“我与你父亲，对你总是觉得亏欠，想要把最好的给你。见你带了个乡野女子回来，既担心她骗你感情，又怕她真心待你。若她是真心待你，你以后的前程可如何是好。”

“您用我的前程来威胁她。”陆昀峥想起了所有的事，他冷冷地陈述着。

陆老夫人双手捏住他的手：“这是我们的不对，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娶一无所有的女子？”

陆昀峥抽回手，脸色冷到了极点：“阿致选择离开，是担心阻了我的前程。而你和父亲，口口声声说担心我的前程，却故意阻扰我要做的事。”

陆老夫人的脸色苍白，她伸手捂着胸口，有些喘不上气。

许姑姑格外紧张，冲过来抱着老夫人，给她喂了一粒药：“小姐，你不要激动。”

陆老夫人好不容易缓过气来。

许姑姑冷哼一声，训斥陆昀峥道：“怎的这样跟老夫人说话？”

简直大逆不道。

陆昀峥十三岁之后，被接回来这个侯府里，常常因为各种大事小事被怒斥。尤其是许姑姑，本该教他规矩，但从来不好好教，但凡他做错点事，许姑姑便趁机大发一通脾气，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怎么这都不知道。陆昀峥被训得比狗还惨，仿佛一无是处，而陆老侯爷和夫人常常视而不见。

陆昀峥抓着那厚袄起身：“你眼里连侯爷也放不下了？”

陆老夫人赶紧拍许姑姑的手，对着儿子道歉：“你许姑姑她也是为了我，一时急了些。”

许姑姑跪下去，磕头认罪，吓得心颤。她真是糊涂了。

陆昀峥的眼光睥睨在许姑姑的瘦长的背脊上，又落在母亲焦急的脸上。小时候，他可期望母亲能看到许姑姑如何待他的，能为他急一次。

不过好在，他长大了，已经不再期望，他有自己的家。

·

一大早起来，陆昀峥去了父母那里，阿致便张罗着搬东西去禄蕉巷的府邸，陆昀峥自己的府邸，以后他们的家。

东西有些多，好在张羽安排得井井有条，给他们要住的院子也事先打扫干净了。今儿一大早，张羽在他们院子门口等着，特地和陆昀峥说这个管事的差事，他不干了。当时陆昀峥也没有挽留他。阿致觉得好奇，便问了一嘴，这才得知，原来张羽家世不凡，是荥阳郑氏的嫡长孙，从小作为家族接班人来培养，因为些原因，和家里闹掰了，便化名张羽，在陆昀峥手中做事，顺便寻人。一旦张羽要走，没人可以留得住他。

事情很多，阿致又忙着给希君和楚楚各挑了一个院子住着。

忙了一上午，府里终于是整理得差不多。阿致打水来，亲自给房间里擦拭，看着窗明几净，不自觉露出了笑容。

往后，他们一家人要好好过日子。

正好午饭的时候，陆昀峥从外面进来，他阴沉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屋子里的小厮丫鬟吓到，赶忙扔了抹布退出去。

阿致愣在房中央，看着他身侧的手。他手里拎着一件蓝色的厚袄。

这是六年前，她给他做的，一针一线。每日等着盼着他回来的冗长瞬间，她就是这么打发时间的。

陆昀峥一言不发将厚袄挂在架子上，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阿致终于明白，他记起来过去所有的事，那些她最在意的事。她捏紧手中的抹布，慢慢坐在他身边：“你……有什么想说的？”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做好了准备。

“我去见了母亲。”陆昀峥喝了一口茶。

阿致垂眸看着抹布，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父母威胁你离开，用我的前程。”

“如果因为我，影响到你，我会后悔一辈子。”阿致坦白道。

“所以，你不和我商量，就决定离开？”

他的声线紧绷。

他生气了，但他说的阿致无法反驳。

阿致低头咬着唇。

陆昀峥看着她的侧脸：“我不需要牺牲自己的女人，来成全前程。”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

“我知道。”阿致干巴巴地道。

“那你为什么还选择要走？”陆昀峥是真的生气，“难道在你心中，我是个极度自私，只在乎自己前程的人？”

当年，两人分开时，陆昀峥知道，她说的理由都只是借口。但是他没有戳穿她，是因为他很生气。她根本不相信他，也不愿意和他商量，自以为是地对他好——本质就是当他自私自利。

分离的那一日，他心中有多痛苦，就有多大的气。虽然知道她独自在密县生活，但他也在和她赌气，每日在长安城里喝酒混日子。等到他终于忍不住，想与她说清楚时，他被朝廷——或者说是他的父母——送去边塞。两人就此分离。

后来她怀孕生子、独自养大孩子，他从边塞偷偷回来看过她三次。每次都匆匆，再则那时候他还是赌气，想要等自己彻底建功封侯之后，娶她过门，证明给她看，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她。于是，两人硬生生错过了五六年。

千算万算没算到失忆，还被父母和外人联合起来骗，两人差点终生错过。

阿致在乎自己拿走的那一百金，在乎他的看法，可是他压根不在乎。他恢复记忆，第一感受的是愤慨，她竟然为了他的前程，抛弃他。

陆昀峥看着阿致。

阿致沉默着，手指掐着无辜的抹布。

陆昀峥又心软了：“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功名利禄。”

“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但是——”阿致终于抬头看他，“但是你的梦想是击退胡人，收复边关。我怎能成为你理想路上的绊脚石？”

她眼角滑过一滴泪。

陆昀峥用拇指指腹给她擦掉泪：“我想做的事，千方百计也会努力做到。就算当初父母不允许我们成婚，他们威胁你，你大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商量；而不是把我想的那么自私，自己做好人成全我。”

阿致沉默许久，道：“我很怕。”

“怕什么？”

阿致想起之前，他们在那个小院里，她每日过着自己满意的生活，而他却偷偷摸摸关注边关的战事，甚至因为被阻滞在长安城而忧心忡忡。

她道：“真的选择在一起，恐怕到最后，你会怨恨我拖你后腿，就像江善守嫌弃美娘那样……”

坚守一时容易，一世？阿致没有信心，对任何人都没有信心。

阿致低头，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过去那些隐忍着的委屈，因为说开来，随着泪水终于释放。

陆昀峥看她红着的鼻头，将她抱在怀里，紧紧的：“原来错过这六年，是我的错，没能教你相信我。”

阿致抱着他的臂膀大哭一场。

陆昀峥将她抱在怀里：“往后，同甘共苦，你都要相信我。”

正好小厮将鹭双院的那些花卉都送过来，堆在了院子里。五年多的时间，它们茂盛了许多。未来，它们还有许多时间愈发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