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贝歇尔只觉得接骨木口中的“父亲”是个传奇。他拉开椅子坐在接骨木身旁,他的脸上写满了意往神驰,除此之外,还有些抹不去的落寞:“你的父亲听起来对你可真好,他很重视你吧,不然也不会教你这么多东西。”这时,贝歇尔察觉到有些不对,“但他这么重视你,怎么会任由你那么冲动——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形容,你能听明白就行——总之,他怎么会同意你跟着穆里尔流浪呢?你可是个医师呀,你不必过这么颠沛流离的日子,是什么让他同意你离开,又是什么让你决心离开?”
罕见的,接骨木沉默了,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肃穆。接骨木将笔放了下来,她郑重地对贝歇尔说:“啊,他没有同意。早在我和穆里尔第一次见面的三年前,我的父亲,不,我的养父就死了。”
贝歇尔有些错愕,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说错了话,于是,他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等待接骨木如他的父亲般谴责他。但接骨木只是微微抬起头,她认真地回忆道:“在我很小、小到没有记忆的时候,我的生身父母便患了病。在病重时,他们自觉不能将病痛传染给我,于是我被他们嘱托给了村子里的医生,也就是我的养父。最终我的生身父母都没能熬过来,我就这样成了我养父的孩子。啊,若不去思考这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血缘,他确确实实就是我的父亲——他实在养育了我太久。”
惶惶的贝歇尔依旧没能从自己的歉疚中缓过劲来,好在此时吉尔伯特已经裁好了手头的树纸,他因此可以名正言顺地加入对话。吉尔伯特努力以一种没那么冒进的态度问接骨木:“是因为您的父亲是医师,所以您才叫这个名字吗?”
接骨木眨眨眼,她答道:“啊,是的。父亲和我说过,他从未想过要养育孩子,他甚至没有想过结婚,这样一来,他根本不知要如何给孩子起名。他说,在确定我的名字时,他把家中所有的草药都放在了我身边,我第一个拿起的草药就是我的名了。当然,这些都是他说的,我完全不记得这些事,那时候我实在太小了。”
“那,您父亲是怎么去世的?”萨曼莎轻声问道。
萨曼莎的手脚非常麻利,说话时,她顺手将吉尔伯特和自己裁好的纸叠在一起并捆好,再递给接骨木。接骨木拍了拍捆好的纸,确定它们不会散开后,她满意地冲萨曼莎点点头。紧接着,她回答孩子先前的疑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究竟算什么。和父亲一比,我的医术算得上学艺不精——我实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叫他死去的。但我能描述他死之前的模样:在某一天,他突然起不来了,他浑身滚烫、四肢无力,还呻吟着说冷,但那明明是夏天。我把家中所有的被子和衣服都堆在他身上,可他依旧在发颤,甚至还叫我点上火炉供他取暖。几天后,他的关节便肿如肉瘤,关节和关节间的皮肤更是长满了疹子。没多久他就死了。这病来得猝不及防又凶险,从他起不了床到死也不到十天而已。他就这么轻率地死了。”
赫尔南迪斯们目瞪口呆,他们不知接骨木为何可以这么毫无波澜地讲述自己父亲的痛苦遭遇。她实在是太冷静了,面上和话语中都没有任何悲痛可言,好像面临这事的不是她的父亲,好像这场苦难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次经历。在赫尔南迪斯们回过神前,接骨木便自顾自地讲述:“在他死后,我便承担起了医生的职责。但村里人不信任我,他们觉得我太年轻,即便我开出的方子和父亲一模一样,他们依旧觉得我的能力低下、都是靠父亲留下的笔记才能行医。一来二去,村里就没有人找我看病了。我成了家乡的一个他乡客:我被排挤在外,处处不受尊重。所以我才说我早该离开了,穆里尔的到来只是让我终于下定决心而已。”
在接骨木说完后,赫尔南迪斯们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但好在接骨木是个在荒原中都能独自说上一整天的人,她断然不会让场子冷下去,于是她接着说:“老实说,如果我父亲知道了我的遭遇,他只会觉得我走得太晚了!我居然犹豫了三年才下定决心,如今想来,我都觉得那时的自己太踌躇了!”
“但,你不难过吗?”贝歇尔伸出手趴在桌子上,“听你的描述,你和你父亲关系很好才对,你对他的死不难过吗?而且,你的其他家人呢?”
很难说接骨木脸上的神情究竟是什么,一时间,释然、不满、怀念以及悲伤等情绪如雨水般在她脸上流淌并滑落。贝歇尔看得百感交集,但接骨木的话语却无比淡然:“难过是肯定,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甚至,我预言到了他的死。我提醒了他,可他不信我——看,在死亡面前,哪怕你通晓未来也毫无意义。至于其他家人——不,我没有其他家人。他没有结婚,没有其他亲人,我和他相依为命。”
贝歇尔陷入了一种难堪的不安中,他缓缓地缩起了脖子,然后将头埋在了收起的手下方。他在心里谩骂着自己,他痛恨自己的愚蠢。贝歇尔在内心谴责着自己,他斥责自己,穆里尔在讲述她和接骨木的相遇时未曾提及接骨木的家人一定有其原因,这事儿如此明显,自己怎能未曾发觉。
正在这时,穆里尔狼狈地进入了餐厅正对话着的几人的视野——这位瘦弱的巫师魂不守舍的,她的衣服下摆沾满了泥,神情看起来精疲力尽。她如一个将要消失的幽灵般缓缓地飘到了餐桌边并坐下,餐厅中的三人——噢,贝歇尔正如一只受了伤的鹅一般将脸埋在自己的胳膊下面,没有发现穆里尔——呆呆地看着她,小赫尔南迪斯们完全不知道穆里尔为何如此魂不守舍,而熟悉穆里尔的接骨木则可怜地看着对方,她摇了摇头叹息道:“列莫宁娜真是把你折腾的够呛。”
“我还好,我已经习惯了。”穆里尔瘫坐在椅子中,“但奥尔伯里看见她浑身是土,就自告奋勇地说要带她去洗澡。”
闻言,贝歇尔终于抬起了脸,接骨木脸上则露出一个皱巴巴的、仿佛老苹果般的苦涩表情,她牙酸地吸了口气,然后虔诚地说:“哦,好心的奥尔伯里……我会为她祈祷的,希望她没事!”
“能有什么事儿?”贝歇尔不明所以地问,“外面是下雨了吗?穆里尔,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泥巴?”
穆里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裙摆,在一声疲惫的叹息后,她率先回答了贝歇尔的疑问:“不,没下雨,外头的地很干燥。之所以会有泥,是因为列莫宁娜一直在钻土玩、她把干燥的土都刨开了,直至土地变得湿润后才躺在里面扭动。我在这个过程中被溅了一身泥,仅此而已。”
在穆里尔说完后,贝歇尔也露出了和之前接骨木如出一辙的、皱巴巴的苦涩表情,还没等他说些什么,接骨木又开口回答:“啊,奥尔伯里啊……运气好的话,她应该只会被挠几下,运气不好的话,那可能会被列莫宁娜直接咬下一大块肉吧。那小孩很讨厌洗澡,就像真的野狗一样。更何况她刚被遛完,一定正在生气今天的‘遛孩时间’不够长,这种情况下给她洗澡她只会比平时更愤怒……”
贝歇尔已经听不进去接骨木后面的话了,他满脑子都回荡着“遛孩时间”四个字。这四个字实在是太冲击了,一时间,他脑子里左边是自己的兄弟埃尔芒将孩子如羊羔般拎起并掂量着玩,右边则是穆里尔牵着列莫宁娜在森林里散步的假想场景。这两个场景对贝歇尔来说实在有些震撼了,于是他久久没有回过神,更没有发现接骨木和穆里尔正持续就着“孩子”这个话题往下交谈。
等贝歇尔终于回过神来时,两位巫师的对话已经从列莫宁娜拐到了小赫尔南迪斯身上了。穆里尔指了指接骨木手旁成捆的树纸说:“给我两捆吧。”
接骨木没有对穆里尔强硬到仿佛是命令的语气感到不满,她只是“哦”了一声,然后把纸丢到穆里尔身前。下一刻,接骨木就看见对方将刚捆好没多久的纸拆开来。穆里尔站起来将两份纸分别递给两个小赫尔南迪斯,穆里尔叮嘱她们:“接下来的五天,你们要在这些纸上誊满巫术字符。你们写的字符还是太粗糙,必须要勤加练习。”
在深呼吸一口气后,接骨木决定先谴责穆里尔的所作所为:“真的是,你早说你是要把纸拿给俩小孩用我就不那么费劲巴力地让她们给我叠好了,我直接让她们自己收着不就好了,何必多这一道工序!”
穆里尔有些不解:“但这道工序也不是你在做啊……”
“孩子们的时间也是时间!”虽然接骨木很是义正辞严,但她飞快地转移了话题,很明显,医师对自己的话抱有许多心虚,“话说,为什么她们要学习写巫师字符?我和托里托都没学也不影响用巫术呀。”
被发配了任务、本来正一起苦恼地皱着脸的萨曼莎和吉尔伯特闻言看向接骨木,她们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和羡慕。她们头回知道,那些复杂又崎岖、如满满当当的画一样的符号不是必须要学的,原来这些让她们痛苦万分的字符是可以被跳过的。可还没等小赫尔南迪斯们鼓起勇气问老师她们是否可以也跳过这些东西时,穆里尔就漠然地开口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但我的父母就是这么教导我的,所以我也这么教导她们。而你和托里托——在野外时,我的大半精力都放在了应对周遭的环境上,保持不生病就已经让我拼尽全力了,我实在没力气再进行这么繁琐的教导。后面列莫宁娜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就更没有力气了。不过,如果你想,你可以跟着她们一起学,我现在有精力教你了。”
面对穆里尔的邀请,接骨木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同时,她不忘在这时候踢自己同伴下水:“不,算了吧,我还有很多图要画呢。但你可以叫上托里托,反正她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应该很乐意一起来学习的。”
听到“托里托”三个字,穆里尔才恍惚着想起什么。她又伸手向接骨木,她说:“你再给我一叠纸。”
小赫尔南迪斯们对视了一眼,她们的眼里满是绝望和痛苦。她们以为穆里尔是要为她们增添作业的数量,但好在,接骨木的质问和穆里尔后来的回答表明了她们的想象只是噩梦而已。小赫尔南迪斯们听见接骨木带着些小性子问道:“又要做什么,我告诉你哦,我暂时只做出来了五沓纸!你把两份给了小孩,剩下的那些我要拿来画植物画——好吧,虽然我也能继续做就是了。但如果你现在又要拿走一份,你必须告诉我是拿来做什么的!你可不能拿去给列莫宁娜撕着玩。”
穆里尔耸耸肩回答:“托里托需要,她找我问你拿的。她喜欢书房柜子的装饰,她打算勾下来再打一个玩。”
“噢,好吧。”接骨木丝毫没有纠缠——她本来也不在意穆里尔拿走多少自己做的纸,如她所说,她完全能再做一些,她只是喜欢这样逗穆里尔玩、并听穆里尔和她多说说话而已,“但她的画技……她拿来勾花纹的话,一沓纸真的够用吗?”
穆里尔没有直接回答,她偏了偏头转述道:“她只说了要一沓。”
接过接骨木再次递来的纸后,穆里尔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并拍拍裙子示意自己要离开了。当穆里尔的身影在楼梯间消失时,贝歇尔问接骨木:“那个托里托要做什么?”
“嗯?”接骨木不太明白贝歇尔的话。
此地的主人斟酌了一下用词:“就是,穆里尔刚刚说,托里托要打我的柜子?”
经过这一下午的对话,接骨木显然也意识到贝歇尔似乎在哪里有些格外愚笨。但好在她不是霍莱恩,霍莱恩遇到贝歇尔犯蠢时会直接斥责,而接骨木则会一字一句地解释:“不是,不是要打你的柜子,是要打柜子……唉,这要怎么解释呢!”突然,巫师想到了,“哦,我这么说你应该就懂了:托里托是个铁匠,她的手闲不下来,一旦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就想要打造些什么。而她现在盯上了你的柜子、想要做个差不多的出来,就这样!”
贝歇尔无比错愕:“她是个铁匠?!”
接骨木点点头,她认真地回答:“是的,铁匠!好了,我理解你的惊讶,毕竟女铁匠实在是太少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