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歇尔对穆里尔的到来也感到几分错愕,他原以为穆里尔同另外二人累了一天,怎么也得睡到第二天中午才是。但既然穆里尔来了,贝歇尔便热情地招待她:他招呼站在楼梯上的人下来,说话时,他还将自己餐盘里还没动过的水果、熏肉以及杯里的酒都匀了些出来放到自己的对面。
穆里尔无言地坐到贝歇尔对面,她注视着被一分为二后便显得寥寥无几的食物许久,在贝歇尔都心生疑虑时,巫师将食物推回给对面的人:“不,这是你的份额吧,你吃就好。我去厨房再拿点。”
“厨房没有。”贝歇尔又把餐盘推回到穆里尔身前,“我画画经常昼夜颠倒,所以不和小孩们一起吃,这些是奥尔伯里嘱咐专门留给我的,厨房里没有了,我们将就吃吧。”
虽然贝歇尔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穆里尔还是能轻松地读懂他的话。在短暂地思考后,穆里尔再度拒绝:“那我更不能吃了:我吃完你就没有了。”
贝歇尔摆摆手表示不用在乎这点小事:“没事,我房间里还有一堆水果呢。都是奥尔伯里送上去我还没吃的,我等等饿了啃那些就行……”在说话时,贝歇尔发现穆里尔和刚回来时不太一样了,他欣喜地指着自己的脖子示意道,“哇,你背上、不对,脖子上……反正你身上的大肿块不见了!”
“大肿块?”穆里尔不明所以地念着这个词,同时,她将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很快她就意识到贝歇尔在说什么,穆里尔解释道:“啊,你是说我之前背上有块突起是吗。那不是肿块,那是我的孩子。之前她趴在我的背上睡觉,所以看起来我身上有个肿块。”
“孩子”一词叫贝歇尔思绪恍惚——他记得穆里尔是孑然一身上路的,她理应孤身一人,而她却带回了两位同伴,孩子一词出现在她口中更是让贝歇尔感到巨大的荒诞。贝歇尔迷茫了好一会,在这期间,穆里尔开口问:“你父亲呢?我没有见到他,我也没有见到沙罗……”
这个问题让贝歇尔从困惑中抽离,他立刻打断穆里尔:“他们都死了。这五年里发生了许多:先是沙罗婆婆死了,然后我父亲也离开了。我名叫埃尔芒的兄弟继承了父亲留下的财产,我的其他兄弟因抗争他的分配或是斥责他的自私而被谋害或驱逐。至于我——这座庄园被划给了我,这是我仅有的权利和财富……你呢?你经历了什么?”
这段话被贝歇尔说得又快又急,好像他唯恐穆里尔抓住某个气口发问,好像他对这些事情的细枝末节避之不及。在贝歇尔说话时,穆里尔正在小口小口地抿着浆果:那枚不过指头大的果子她需要分作三口抿下。她进食的模样看起来实在艰难,因此,贝歇尔在还没得到穆里尔回答的时候再次开口问:“你是受了伤吗?”
面对穆里尔投来的带着困惑的目光,贝歇尔解释道:“你的声音实在是有些过于嘶哑了,而且过去你吃东西没有这样小心又谨慎。这些年在外头发生了什么?我、我实在难以想象在荒野中的生活,所以我只觉得你是受了伤。话又说回来。那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莱尔又去哪了,我怎么没有看到它——噢!!”
贝歇尔的一声大叫打断了穆里尔的思考,他的声音中交织着恐惧和惊慌,以至于穆里尔下意识看向他所注视的地方。贝歇尔正看着楼梯上下交纵的拐角处,在那里,有一个人形的生物如野兽般匍匐前进。那个身形不大、模样看起来不过三四岁的孩子爬行的姿态相当奇怪,她不似动物般仰着头前进,而是弓着背将头沉下去,用鼻子探寻着地上的气味。这样兽性的姿态以一种诡异的和谐交织在孩童人的躯体上,贝歇尔胆战心惊地握着椅子的把手,唯有如此,他才能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好在这个怪物般的小小孩童只是行为怪异,没有如贝歇尔担忧的那样伤人。孩子在嗅准了气味后飞快地从楼梯间爬到餐厅,再在贝歇尔的注目下爬到穆里尔背上。似乎是因为椅背叫穆里尔背上的空间小了许多,本来搂着穆里尔脖子睡的孩子没多久就烦闷地甩了甩头,转而躺到穆里尔怀里。瘦削的穆里尔看起来随时要被身上的小孩压垮,但她毫无表示,仿佛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太多次。穆里尔只是稍微扯了扯自己被小孩压住的衣服,在之后,她抬起头来告诉贝歇尔:“这就是我的孩子,我把她唤作列莫宁娜,我们如我的父母们抚养我一般在抚养她。”
“你……你们。”贝歇尔重复道,“你是指,你和昨天那另外两个人?”
在点了点头后,穆里尔回答:“是的。啊,说来,莱尔死去的那天就是我们遇见列莫宁娜的日子。”
贝歇尔完全没能跟上穆里尔说话的节奏,最终,他只得发出困惑的一声“啊?”好在穆里尔很清楚贝歇尔因何迷茫,她解释道:“在托里托加入的半年后,我们在兽道上偶遇了狼群。我们都很害怕彼此,因此,我们起初是想绕开彼此的。但猎狼于莱尔而言已经是种本能了,即便没有人发号施令,它还是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本来正在撤退的狼群被它冲散,那些受惊的狼对它群起攻之,莱尔就这样死了。”
在这时候,团在穆里尔怀里睡觉的小孩打了个寒颤,她在梦中拉过穆里尔的手盖在自己身上,好像巫师那双瘦弱的手能为她遮风挡雨。穆里尔立刻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转而将外衣的下摆搭在孩子身上充当被子。做完这些事后,穆里尔接着说:“莱尔本可以活下来的。它自小就受过许多针对猎狼的训练,对狼的习性了如指掌。可在狼群中有个孩子,一个跟着狼群长大、身上满是野兽气味却又不是野兽的孩子——就是她,就是列莫宁娜。莱尔因她分了心,所以它没能抵挡住狼的袭击,并最终命丧狼口。”
虽然穆里尔解释了一大段,但贝歇尔依旧很迷茫:他不知道“兽道”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托里托加入的半年后是什么时候。在所有的不解里,最让贝歇尔难以置信的还是穆里尔后面的那段话。他将那段话在心里咀嚼了许多遍,却依旧没法消化其中的含义,甚至,贝歇尔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反问穆里尔:“你的意思是,这个小孩跟着狼群生活,跟着狼群一起迁徙撤退,直到你们——不对,是莱尔——发现了她为止?”
“是的。”虽然穆里尔不知道贝歇尔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惊讶,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那场野兽的混战中列莫宁娜也受了伤,因此她没法和余下的狼群一齐离开。在我和托里托埋葬了莱尔后,接骨木说,我们应当收留她。接骨木说,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野外受了伤而不施以援手;托里托则说,我们理应挽救所有触目可及的伤者,无论对方是野兽还是孩童。而我认为,生命必然有其流转的方式,既然她来到了我们眼前,我们就应该养育她。”
贝歇尔艰难地将接骨木和托里托二人同昨夜自己见到的新鲜面孔对上号:“嗯……你那两个同行人……她们又是什么情况?”
穆里尔陷入沉思,在喝了口酒后,她砸吧砸吧嘴说:“这就说来话长了,若真的要谈论,那需要完整地谈论我在外的这五年里几乎所有的经历。”
闻言,贝歇尔扭头看向餐厅拐角处的窗。此时天空已经微微泛白,鸟叫声盖过了虫鸣,贝歇尔可以想象,苏醒的鸟儿此时正在心满意足地食用着昆虫们,它们将快活地饱餐一顿,唯有如此,它们才有力气在日出时分用歌声迎接太阳的到来。但这派热闹的景象和贝歇尔没什么关系,他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对穆里尔说:“那就之后吧,之后再聊。快到我休息的时候啦。”
穆里尔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她再次低下头去,捏起盘子里不大的浆果吃了起来。在贝歇尔用毛巾擦干净手、就要往房间走的时候,穆里尔突然开口道:“抱歉,贝歇尔。我无处可去,于是只好来到这儿。”
“……这话来得真是有些莫名其妙。”贝歇尔读不懂穆里尔突如其来的歉意,“为什么要道歉呢,我的父亲给了你我们的纹章,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了,回家而已,有什么值得道歉的呢。”
听了这话,穆里尔非但没有感到安慰,反而叹了口气:“但我带来了客人——她们是承诺之外的、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我担忧这将给你造成负担,我恐惧这会给你带来压力。”
贝歇尔摇了摇头宽解道:“不,真的没事,这有什么呢。于我而言这算不上什么重担,你也不必这么慌张。”
说完,贝歇尔就摆了摆手上楼去了。餐厅里只剩下了穆里尔,以及盘缩在她腿上的列莫宁娜。列莫宁娜的呼吸很重,她用力地呼吸着,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不知足,而穆里尔如亡者般悄无声息地坐着——一场对话过去,她只喝了半杯葡萄酒,以及三颗不过指头大的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