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奥尔加病得愈发严重。她的身体开始发烫,好像她成了一块承载了火焰术的金鸦眼。萨兰切尔需要不断地用湿布为她擦拭身体,不然,奥尔加迟早会将自己烧成一片灰烬。
在奥尔加的病痛愈演愈烈的时候,加尔文和萨兰切尔爆发过一次争吵。加尔文高喊道,既然单单只是出发就叫她受了难,那还是就此停下吧,这或许是命运在警示我们;萨兰切尔则称,此时此处,唯一的杜鲁门、唯一能终止和开启这次旅程的人正病着,而在病前,奥尔加曾称要回到杜鲁门去——“既然如此,那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萨兰切尔痛彻心扉地呐喊道。
“但她感到不适!她知道自己终将面对什么,那现实面容可怖到她不需要面对、只需要想起就已经痛苦万分,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去呢!”加尔文坚持着自己的想法,“更何况她现在病了,她病了!她没有办法开口收回自己先前的话,有什么事情不能等她好起来再说吗!你到底为什么如此执拗地、不顾她的身体状况毅然决然地决定往前,萨兰切尔?你是疯了吗,还是说你只是在愚昧地履行着她的话?!”
刚说完话加尔文便后悔了,但话无法被挽回,它在脱离加尔文的一瞬间就落在了地上,掷地有声地在两人心上都砸出了一道坎。加尔文知自己说错了话,但承认自己的错误便等同于让自己在交锋中落了下风,于是他只能狼狈地站立在原地,等待萨兰切尔说出什么更恶毒、更伤人的话。
但萨兰切尔没有反击他,若是过去,她必会开始和加尔文争锋相对,此时她只是重重地喘着气、一言不发地梗着,握着衣服的手几乎要将单薄的衣料撕碎。萨兰切尔的眼睛红得吓人,她愤愤地咬着牙,以至于青筋都从她松弛的皮肤下暴起。她的模样看起来有些骇人,即便心有不甘的加尔文都在惊骇中开始瑟瑟发抖。
萨兰切尔的沉默太过漫长,它让加尔文内心的愤怒和不认同都泄了气,让目睹二人争论的穆里尔从不知所措变成了尴尬。不知过了多久,萨兰切尔才咬牙切齿地开口:“是,没错,我只是愚忠而已。”她梗着脖子说话,每吐露一个音节都会让她紧绷的脖颈和头颅一齐颤动,“但既然去与不去、回和不回都会走向错误,那我能做的也只有遵守小姐的话而已。至少最后,我能把忠诚二字贯彻始终——这是我唯一能做对的事了!”
加尔文无言以对,他灰头土脸地坐到了自己的马儿身边,接下来的行程里他变得格外沉默。他变得像是一个影子,仿佛一个幽灵,加尔文只是无言地做着事,似乎已经决定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将如利剑般伤人的话语全都压向自己。
好在之后的行程并不久——在巫师们决定回归杜鲁门的第十二天,奥尔加从谵妄中醒来了。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萨兰切尔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她的苏醒,紧接着,加尔文和穆里尔也感受到了。三人乱作一团,开始为奥尔加打水、寻衣、加热食物,可奥尔加却没有理会忙碌的三人,在醒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站起。她用木杖充当拐杖颤颤巍巍地行到了河流边,将被汗打湿了的衣服脱下,再赤裸裸地走入水中。河流冲刷着她,游鱼在她的身边环绕,在那个夜里,奥尔加如婴儿般受到了河流的洗礼。当她从水中脱出后,奥尔加恢复了健康。虽说她依旧疲惫,面容中仍然带着化不开的哀愁,但她确实不再头晕和发热了。赤身裸体的奥尔加站在河流中对岸上的三人说,好了,我们可以出发了,我已做好了准备,我在死的弥间见过她们了。
无人知道奥尔加所说的“死的弥间”和“她们”究竟指什么,总之,她终于承认了命运的到来,接受了自己内心在日复一日压抑的悲伤中产生的腐坏。接下来,她们的行程快得惊人。虽说余下的三人依旧因担心奥尔加的身体而放缓了步伐,但在出发的第十五天夜里,她们还是停在了杜鲁门宅邸所在的村庄外沿的树林里,按照萨兰切尔的回忆,过去杜鲁门便是在这片丛林中捡到她的祖父的。
在这个即将迎来被忽视已久的现实的夜里,世界格外静默。不单单是奥尔加一行人沉默着没有说话,这片靠近村庄的森林中也听不见任何人声,虫鸣和鸟雀的歌声亦不存在,就连偶尔出现的风声都格外突兀。在这样的寂寂里,穆里尔睡得很是安详。而三位年长的巫师都没能睡着,她们静静地躺在地上,心却如马蹄声般散乱地跳跃。
第二日清晨、日光穿过树木的枝叶撒向大地时,奥尔加带领着自己的同伴们走向真实。她们从树林间穿出、村庄的边缘开始露在视野的边角,加尔文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窥视不远处的村落。他太过认真,以至于他在不经意间骑着马走到了奥尔加的前头。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在此时多少有些冒犯的加尔文立刻拉紧了缰绳,他引着马在原地退后了几步,也正是如此,他才看见了此刻的奥尔加有多么困苦:奥尔加的眼中空无一物,虽说世界倒映在她的眼中,但其中的熙熙攘攘却只让人感到悲哀;同时,仿佛有千百斤的重物压在她的脸上,她的眼角和眉尾都是下垂的,平日里习惯扬起的嘴角亦垮了下去;奥尔加一直睁着眼睛,却一刻也没眨。加尔文只能用困苦二字来形容如此这般的奥尔加,她被困在了名叫苦楚的瓦罐中,悲痛如果酱般黏在她身上难以剖离,唯一从中脱离的方法便是咽下它们。
加尔文握着缰绳引着马站定在原地,直到奥尔加驾着马缓缓地越过自己后,他才重新跟在奥尔加身后走着。很快,奥尔加缓慢的步伐停下了,她突然攥紧缰绳,马的嘶鸣声游荡在空中惊起了一群野鸟。奥尔加在原地远远地望着眼前的事物,在漫长的等待后——马儿都不耐烦地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才转过头来看向萨兰切尔。穆里尔和加尔文都看见了奥尔加脸上莫大的疾苦和释然,她对萨兰切尔摇摇头,似乎是在道别,也似乎是在妥协。穆里尔不明所以地看着二人的动作,但还没等穆里尔问询,奥尔加和萨兰切尔便心有灵犀地握紧手上的缰绳:她们身下的马长啸一声并疾驰而去,马蹄急促地起落在土地上,哒哒的声音混杂在纷飞的尘埃中无处停歇。
穆里尔还震惊于奥尔加面上的苦楚,因此当她的母亲们疾驰而去时,她依然怔愣在原地。好在加尔文也还停留着,男人赶忙拉上她手边的缰绳一齐策马跟在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身后,四人的前行的轨迹犹如一道刺破了村落的弓影。其中,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准确且快速地向村庄最末端的地方扎过去,穆里尔和加尔文因此了然:那便杜鲁门庄园。
加尔文和穆里尔本想紧跟在二人身边,可在踏入村庄后没多久,二人就难以自持地停了下来——周围的一切过于匪夷所思,以至于她们忘了前行。加尔文和穆里尔环顾着四周,她们身边都是规规整整的房屋,这些房屋的大小分布一看就是经过了人的计算和安排的,房屋和房屋之间隔得较远,地上布满了车辙。这些痕迹对二人述说着村庄和杜鲁门的辉煌过往,在过去,商队往来于此,他们带来纺织品和工艺品,再带走杜鲁门家的酿酒腌菜和村民们的种子及织布。每年的市集这儿都会人来人往,人们会吆喝自己新耕的菜和刚养育的狗崽,即便是巫师时期的杜鲁门也会在开展集市的日子里四处逛逛——但如今这一切都没了,这座村庄、这座四处留有生活痕迹的村庄早早失去了生机。
如今穆里尔和加尔文能看到的只有一地狼藉。过去温馨的房屋落满了灰,曾经热闹的街市荒凉无比。鸟雀住在屋檐下,小型动物因为受到了马蹄的惊扰从烟囱和窗棂间探出头。加尔文甚至和一只在房屋间闲逛的野牛对上了眼,他们在对视后互相默默地挪开眼,假装自己没有看到对方。寂寥无人的村落和难以埋没的过往的痕迹使得加尔文打了个寒颤,他默默地将缰绳在手上多缠了两圈,然后朝呆滞住的穆里尔摆摆手,示意穆里尔跟上自己。
二人跟随马蹄的痕迹前往村落最末端的杜鲁门家,一路上,空中只有马踏在地面的声音和偶尔的鸟雀自屋檐下发出的啼叫。杜鲁门庄园并不如二人想象中的那样庞大而宏伟,它充其量只是一个围得有些过于严实的院落。在杜鲁门庭院的门口,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马正悠闲自在地活动着,它们嚼着繁盛的花,咀嚼时嘴皮碰在一起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有些吵闹。杜鲁门庭院的门已经打开了,加尔文和穆里尔翻身下马,并将自己的马也引到了那两只已经在大快朵颐马儿身边。
安置好坐骑后,加尔文看着杜鲁门庄园门口那高高的门栏深呼吸一口气,他站在原地犹豫许久后才下定决心般抬起了脚——加尔文闭着眼睛跨过这道门栏,当他睁开眼时,万事万物都没有变化。四下依旧无风,眼前的景观依旧只是眼前的景观。这叫加尔文放松了许些。他开始观察着四周的痕迹:这庭院必然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处处都是落下的尘土,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脚印在厚厚的尘土上清晰可见。加尔文跟着一路的脚印走着,他拨开长得都垂落下、遮盖住道路的树的枝条,映入眼帘的,是杜鲁门屋舍的门。
在太久太久之前——确实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时候加尔文才加入巫师二人没多久,巫师三人甚至还未见过乌云——奥尔加用的手帕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模样很是蹩脚的图案,那个图案实在是太过突兀了,以至于虽然当时加尔文尚不熟悉两人,但还是被好奇心驱使着问出了声。加尔文问,那个模样奇怪的线条究竟是什么,奥尔加回答,那个图案是萨兰切尔给她纹的杜鲁门家的纹章。萨兰切尔很少绣图,因此,杜鲁门的纹章被她绣得很是蹩脚,最终落在手帕角落的纹章看起来只是一个丑丑的、无比突兀的毛线污点。加尔文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一个太过祥和的夜,萨兰切尔依旧在夜巡,而天空中的群星闪耀,篝火边的二人都不太困,奥尔加便给加尔文介绍了那个扭曲的毛线团所代表的纹章究竟是什么:纹章最下方那一圈好像爬虫走过的痕迹其实是迷迭香,迷迭香的上方那一团黑漆漆的、有两处奇怪凸起的椭圆则是乌鸦。奥尔加称椭圆上方的凸起是乌鸦的嘴,椭圆下方的凸出则是乌鸦的尾羽。
奥尔加不单介绍了手帕上的图案,她还慷慨地为加尔文阐述了自己家族图案的完整模样。奥尔加说,杜鲁门家的纹章实际上比这个要复杂得多:杜鲁门家的纹章复杂到只有大门可以承载,她们的两扇门上满满当当的都是意象,比起纹章,门上的那些更像是家族变迁的图画。图画中有葡萄,有天鹅,有石榴。每一个意象都代表着杜鲁门家族史中的一个重要的节点,譬如当杜鲁门家的第一位巫师诞生后,门上就增加了雪花图案——她们以此纪念杜鲁门的第一位巫师那亚列·杜鲁门施展的第一个巫术。但杜鲁门们可不能随时掏出一扇门来展示自己的身份,因此,杜鲁门在生活中将意象省略再省略,只保留了其中最古老的那三个作为纹章:即乌鸦与迷迭香,以及一枝雏菊。这三个象征过于古老,以至于杜鲁门也说不上来这具体代表着哪些事,但毫无疑问的是,乌鸦迷迭香与雏菊的组合确确实实就是杜鲁门家的记号。
“那雏菊呢,为什么萨兰切尔缝的图案上缺少了雏菊?”当时,加尔文听完了奥尔加漫长的描述后如此问。
奥尔加四下看了看,确保萨兰切尔确实不在任何一个会听到她们说话的地方后,这位女士才压低声音悄悄地对加尔文吐露道:“她难以驾驭那小小的花,因此她放弃了。”
如今,加尔文终于见识到了曾经只存在于遐想和话语中纹章的完整模样。正如奥尔加所说,它就在杜鲁门的大门上,甚至一扇门都放不下这副巨大的、可以用画作来形容的纹章,有部分装饰用的藤蔓和花卉蔓延到了门边的墙柱上。门上有太多绮丽的图案,伸长了脖颈的天鹅居在门的两侧,它们将两扇门分作四瓣,每一瓣上的意象都是截然不同的辉煌。加尔文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手虚虚地浮在那有着错综复杂的纹路的门上,以此隔空抚摸着那些早已蒙尘的往事,一时间,加尔文的心中流过了太多的悲凉——他早已经猜到了此处发生了什么悲剧,但他没想到的是,那难以避免的结局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展现在她们的眼前。
穆里尔就跟在加尔文的身后,她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她是这行人中对杜鲁门最无知的人。在加尔文长叹了一口气后,她才跟随着加尔文的步伐往里走。穿过大门时,她的目光在两扇门间流连了片刻,她难以看懂那些生在门上抽象的、繁多的图样,奥尔加从未和穆里尔提起杜鲁门的往事。奥尔加或许是忘了,毕竟穆里尔加入她们时,她们已经出发太久;她也或许是没有找到机会说,毕竟早在穆里尔加入她们的旅程之前,绣有简易家徽的手帕就被奥尔加送给乌云了,她难以像同加尔文对话时那样用手帕作为引子将过往娓娓道来。总之,穆里尔只是从两扇门之间匆匆而过,心中没有任何悲痛和落寞。
步入室内后,最先迎接二人的依旧是数不胜数的尘土。地上的尘埃留有两道清晰的足迹,这意味着来自杜鲁门的二人在行走时没有任何犹豫,她们不为沿路的任何事物停留。但穆里尔和加尔文不是如此,当她们跨过大门、步入杜鲁门的餐厅和会客厅时,她们都因愕然而停止了前行: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过骇人,以至于二人进退维谷。加尔文和穆里尔看见了许多裹着东西的白布,这些布存在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它们被粗糙地放置在厅室内,虫将它们咬开、日光叫它们老去,粗糙的麻布在时间的安抚中如干涸的泥土般龟裂开,因此,加尔文清晰地看见了白布下累累的、发黄的骨头,而如此的景象数不胜数。在餐厅,木质座椅被拼成了窄床,上面放着被白布笼罩的尸体;客厅的短桌上也笼罩着白布,它比许多白布都要短而窄,加尔文不需要掀开便敢断定,那下面必然是个孩童的尸首。一路上,穆里尔和加尔文都在走走停停:每当看见一具枯骨,加尔文便会停下来为那已经逝去的、不知姓名和模样的人祷告,穆里尔则效仿着他的行为。当她们沿着足迹赶到奥尔加和萨兰切尔所在的地下室时,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已经在地下室中呆了太久。
是的,地下室。若没有奥尔加和萨兰切尔的足迹作为指引,加尔文必然不会发现,杜鲁门家绝大部分都隐藏于地下。或许是因为杜鲁门曾经以酿酒和腌菜闻名,她们需要有足够大的地窖以存放葡萄酒和腌制蔬菜;也或许是因为在地上修建庞大的建筑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总而言之,除了客厅、餐厅,厨房,以及露台外和部分卧室,杜鲁门将其余的所有的屋舍——譬如藏书室,譬如书房,譬如储存室——都安置在了地下。自地上前往地下的通道隐蔽而狭窄,但在走过窄小到只能侧着身子才能穿过、且爬满了蛛网的甬道后,加尔文和穆里尔站在了一片空旷的穹顶下。
没人知道杜鲁门是如何偷偷在地下凿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或许是使用破除的巫术吧,不然一个家族难以依靠自身的人力挖掘出如此复杂的地下殿堂:交纵的回廊连接着石壁边的房屋,房屋间没有多少装饰,但回廊间优美的、如同星流般的弧度已经超越了所有人能打造的装饰,这些回廊以交叠的方式跃迁着向下,而最下端、也最中间的那片地,则是杜鲁门家最大的中央厅室。年轻的杜鲁门们曾在那学习和施展巫术,年幼的杜鲁门们会在其中玩乐。而现在,那些本来应该鲜活的生命都不见了,黯淡的厅室是那样肃穆,一个接一个的枯骨倒在地上,厅室的角落还有许多没能用上的麻布。白骨和白布落在石地上,从上往下看时,加尔文看见的仿佛是初春化了一半雪的土地。
在这样的色彩里,奥尔加的身影是那样显眼。她像是骤然衰老了,在枯骨间走着时她不自然地弓着背,身形也摇摇晃晃。奥尔加用手上木杖拨开这些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逝者,她分割着这些已经不分彼此的骨头,同时试着重塑这些人生前经历的事:“……她们终于还是把通往地下的门打开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在打开大门送我出去时,她们就不可能对村子里的境遇视而不见……她们必会将染病的人接到家中治疗,哪怕我们的长辈也正患着病,哪怕家中根本没有充足的草药。她们本来应该都呆在上头才对,但她们发现死去的人仍会散发瘟疫,而活人和逝者共处一室,不过是让灭亡来得更快而已……但同时她们难以处理尸首,所以她们只好打开地下室的门,让生者在地下生活,让死者留在早已被疾病污染了的上方。但那又怎么样呢,这根本只是杯水车薪,这根本只是自欺欺人,她们终究还是死了。”
萨兰切尔沉默地坐在厅室的角落,她抱着自己的脑袋,身体蜷缩起来,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像是一只收紧的甲虫。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奥尔加在听见了上方传来的脚步声时抬起头,她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加尔文和穆里尔,悲痛几乎要从她的眼中溢出来。但到底只是几乎而已,奥尔加的眼圈是红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泪痕。奥尔加静静地注视着二人,她将自己的唇咬得血肉模糊,当唇齿间的血代替了她的泪流出体外时,她才含着血说:“对不起,加尔文,对不起,穆穆……我永远也无法将你们介绍给我的家人们了,我很抱歉……”
在说这话时,奥尔加的声音愈来愈小,当她说完“很抱歉”后,巫师便摇摇晃晃地倒下了。她的悲痛似乎远比人的身躯要重太多,当她的身躯压在周围的骨头上,白骨发出了接连不断的声响,像是死去的人有什么话想说。在奥尔加摇晃着摔倒的瞬间,本来坐在角落的萨兰切尔站了起来,而楼梯上的加尔文直接翻身而下。二人同时扑向倒下的奥尔加,一时间,惊恐而担忧的呼唤声在厅室间盘旋。
不幸中的万幸是,昏厥的奥尔加其实并无什么太大的问题:偌大的悲伤和长久萦绕在她心上的不安使奥尔加赫然倒下,但那到底只是悲伤,只要多加休息、将悲痛和忧愁抛之脑后,她必能快速恢复原来的精气神。万幸中的不幸则是,奥尔加应当永远也无法遗忘这悲伤了,在有限的生命里,噩梦将时时刻刻跟随着她,仿佛一匹漆黑的、永不安眠的野马,而它的饥肠辘辘唯有通过啃食奥尔加伤痕累累的心才能缓解。
在奥尔加昏迷的时间里,萨兰切尔一直枯坐在她的床前,红发的女人不吃也不喝,不对外界做任何回应,她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与奥尔加相握的手上。直至奥尔加从昏迷中醒来、并将视线投向她时,萨兰切尔才从这种枯寂中重获新生,她将奥尔加的手捧到自己脸边,泪打湿了二人的手。奥尔加无言地望着萨兰切尔,她们都说不出话,只是依在对方身上痛哭流涕。
奥尔加·杜鲁门在床上呆了三天,期间,萨兰切尔也深陷在悲痛的情绪中。加尔文和穆里尔每日忙碌于照顾二人——奥尔加还好,在第一次清醒过后,奥尔加便从疾病之中抽离了,她虽然仍疲惫万分,但至少能够自理,旁人和她说话她也会回应;萨兰切尔则糟透了,她终日麻木的坐着,奥尔加睡下时她便在对方的床边坐着,奥尔加醒来后她便到在台阶上坐着。萨兰切尔自虐般地坐在先前加尔文站过的台阶上,从那往下看,整个厅室的尸首一览无遗。她几乎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甚至不眨眼,只有在奥尔加睡与醒的间隙间会走上那么几步路,这就是她的苦行。加尔文和穆里尔不是没有想过和萨兰切尔聊聊,但她们两人说的话萨兰切尔全然不应,在当时,唯一一个能同这种状态的萨兰切尔说上话的奥尔加却缄默不言,无论加尔文和穆里尔怎么劝,醒来的奥尔加都只是望着萨兰切尔,她们似乎无话可说,好像她们只是陌路人而已。
在第三天,奥尔加能够下床后,她也坐在了台阶上。她披着一半的披肩,另一半分享给了萨兰切尔。这一切一如她们才刚踏上旅行的时候,那时候,每个寒冷的夜晚她们都这样靠着彼此取暖。加尔文和穆里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她们看来,奥尔加和萨兰切尔只是靠在了一起而已。可没多久,萨兰切尔便发出了一声带着颤音的长叹,在叹息结束后,萨兰切尔开始抽气,气音很快混进去了泪,之后,她开始痛哭流涕。
加尔文觉得自己的存在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他将穆里尔带到地面上,百无聊赖间,他将杜鲁门大门上繁杂的家纹介绍给了穆里尔。加尔文介绍的并不完善也不详细,毕竟奥尔加和他分享家纹的那夜距今已经太久了,他的讲述磕磕绊绊的,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穆里尔依旧听得津津有味——她对于一切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抱有十足的好奇心。当加尔文将所有的他知晓的家纹都介绍完之后,他抬起头来时,看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奥尔加和萨兰切尔。
萨兰切尔看起来恢复了往昔,她面上是和过去一般的轻佻和带着些不耐的神情,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叫加尔文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逝去。萨兰切尔跟在奥尔加身后,被奥尔加牵着走到加尔文和穆里尔面前。杜鲁门在加尔文和穆里尔面前站定,她攥着身上的披肩虚弱地对二人说:“我们希望你们帮些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