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蒋肃言在他哥的大帐中,既没有等到他哥回来,也没有等到沈郃回来。
甚至没有等到任何人回营地里来。
“你哥早就死了。”
在蒋肃言恍惚之际,有一道声音忽然对他说。
“你才死了。”蒋肃言因为这道声音的说辞有些愠怒,但他努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对劲。
那道声音轻笑了一声:“是,你也马上要死了。但是在死前,为什么不为你的母国赤乌做出一点贡献呢?”
蒋肃言终于通过这声轻笑辨认出这道声音。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见过了。
于是蒋肃言垂眸不语,不再与他对话。
可那声音却不放过他:“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哦不对,还有一个和你一样固执的,她甚至比你还固执。
不过在某些时候,她也还是抵挡不了母国的控制,不得不为母国办事,毕竟你们的血脉连着赤乌呀。”
蒋肃言咬牙:“放你爹的狗屁。”
“你不信也没关系,你早晚会信的,在此之前,你会先明白,你哥真的已经死了,不然沈郃为什么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他不把我丢在这儿,难道带着我一个文弱书生去前线杀人?”
“那你怎么不敢出去看看呢?去亲眼看看你哥的尸体。”
至此,那道声音彻底消失了,只留下蒋肃言在痛苦中挣扎。
只是去远远看一眼……只要确认了他哥还活着,他就回来继续乖乖等着。
蒋肃言站了起来,开始缓缓往外走。
外头哪里是黑夜?分明就是白昼,他刚刚为什么会觉得天黑了?
营地里一个人都没有,连沈郃派留下来看着自己的那个小将士也消失了。
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
蒋肃言有些心慌地向前线跑去。
静,还是静。
没有将士的呼喊,没有金戈铁马的嗡嗡铮鸣,只有死寂的血腥味儿,顺着他的鼻腔,一路爬进大脑里。
在看到第一具尸体前,蒋肃言都还抱着一丝希望,他觉得是自己疯了,也不会相信他哥死了,不相信穿杨军没守住。
可不断往前走,第二具、第三具却还在不断出现。
直至入目的尸横遍野。
蒋肃言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只在书中看到过的词。
到处都是刺眼的血,到处都是睡着的……残缺不全的人。
都是夏人,都是夏人……
凭什么都是夏人?!
“哥!!”蒋肃言在这片残忍而寂静的红土地上寻找着那个与他一起生活了十七年的身影。
他宁愿找不到,他宁愿一直只有他一个人的虚假世界里一直找,也好过他远远的看到那颗熟悉的头颅。
只有头颅。
蒋肃言忽然就唤不出声了。
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他哥在叫他,不在前面,在哪里?
在哪里……
在哪里都不重要了。
遍地的尸体在一瞬间都奇异地消失了,也不重要了。
蒋肃言没哭,也没叫,他只是僵硬地走过去,又轻柔地捧起他哥的头颅。
而他身侧,那具身形熟悉的无头尸,突然诡异地站了起来。
蒋肃言没觉得痛,只是在想为他哥呜咽两声都发不出声音时,才发现了从自己喉间穿过的长剑。
那剑刃上还滴着他的血。
至此,那原本寂静的世界如潮水般褪去,四周的喊杀声竟忽然阵阵入耳,原本亮如白昼的天也忽然暗了下去。
照亮这片杀场的,是城墙上的将士射下的,点燃的箭。
而助燃这些火光的,是躺在地上的尸体。
“蒋肃言!你他爹的给我回……”
这道声音充满了暴怒,却雄厚有力,穿越一片又一片的吵嚷,准确传入了蒋肃言耳中。
他能分辨出,这是他哥的声音。
蒋肃言放心了。
他哥没死。
只是……
他低头看了看确实已经刺穿他咽喉的长剑。
是他要死了。
没事,他哥没死就好。
他已经不想经历一遍亲人离他而去了。
最近发生,而被他遗忘的那些事,忽然涌上了蒋肃言的脑海。
是他给他哥添乱了……
“爹,娘,你们不要总对弟弟那么客气啊,一家人怎么可能那么小心翼翼的相处?该骂骂,要是犯了大错,该罚就罚,你们要实在不敢,我可替你们管了。”
因为那年无意听到了蒋肃音跟爹娘说出这句话,所以后来无论他哥怎么凶他、严格对他,他都很高兴。
他哥对他最好了。
“蒋肃言!!!”
蒋肃音竟一把推开了围着他的三个赤乌人,利落地杀了他们之后,疯狂朝他弟弟奔去。
他没想到,对蒋肃言一剑封喉的,竟是身着穿杨军盔甲的将士!
可蒋肃音终究无法将刀刃朝向自己人,他只能一脚把那将士踢开。
他想先扛自己弟弟回营地安置,可赤乌人又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他抗得手酸,却挡不住他们那么多人一刀又一刀地往他弟弟身上划。
这群疯子!!疯子!!
蒋肃音不知道自己守在弟弟身前抵抗了多久,他到底是快将力气都用尽了。
可就算蒋肃音天生神力,他也终是抵抗不了这群疯子有意的针对。
所以在某一刀落下时,他到底是没顾得上躲开。
沈郃在一线察觉到不对赶往营地二线时,在马上看到的便是被七八个赤乌人围攻,左肩已经被刺穿,却浑然不觉的蒋肃音。
沈郃努力保持着镇定,带着远超往常的狠劲儿一路杀到蒋肃音身边,解决了他周围的赤乌人后上前扶住他。
沈郃上前揽住几乎已经无力的蒋肃音,无意间低头一扫,却看到了令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蒋肃言侧躺在地上,被一柄长剑贯穿了脖颈,明明尚且死不瞑目,却有一个肉球从他的伤处长出,并开始以极快的速度膨胀——
甚至将那柄剑都从他伤处挤了出去!
那肉球不断涨大,最后变成了和蒋肃言的头一模一样的大小。
而此时,沈郃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肉球。
那是一颗头,是蒋肃言的头……
沈郃甚至能看清那脖颈上跳动的青筋,像树根吸水一般,不断从蒋肃言身上不断地吸取他的血液。
而蒋肃言原本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灰败。。
他竟还仰起脸冲沈郃笑了一下,与沈郃跟蒋肃言初见时那腼腆的笑完全重合,却令他从头一直麻到脚!
为什么之前明明没落下风,蒋肃音却只是坚持防守,而不进攻?为什么赤乌人跟不要命一样一波又一波地往上冲?
为什么赤乌人根本杀不完?!
沈郃的一切疑惑,都在蒋肃言那颗从伤口中长出来的头颅中得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