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归路难。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鲍照想象着自己举杯痛饮的场面,可是回家的路途如此遥远困难。人非草木,每个人都想家,我却不能畅快地说出我的思乡之情。
“诗是好诗,”营帐外的一个声音,打断了沉浸在悲伤中的鲍照。“就是意境不好。”
“谁!“鲍照一下子警觉起来。晚上军营中已经戒严,是谁胆大包天地在中军大帐外逗留?
营帐的门帘被掀起来一半,贾仪弯了一下腰,施施然踱了进来:“你们大将军平时就住这种地方?”
鲍照抽出了刀,眼前这个看起来俊美的男子显得太过于淡定,他打算认真应对。
但他的肩膀下一秒被一只手拍了一下,鲍照绷紧的肌肉瞬间反应,腰身扭转,原本朝前的刀刃便闪着明晃晃的光自下而上地往后撩去。
刀势很强,仿佛一往无前。但陆机手从鲍照肩膀滑落,至肘关节处停下,竖起手掌往下一切,那刀便握在了陆机手上。
鲍照噔噔噔连退三步站定,赶忙稳住身形还要上。抬头一看,却是愣在了原地,“大将军?”
神出鬼没的陆大将军把玩着手中的刀,耍了个花,将它插回了鲍照腰上的鞘中:“是我,眼神不错。”
下一秒陆机的腿就被抱住了,只见鲍照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喊的撕心裂肺:“大将军啊!真的是造孽啊!那桓玄他不当人啊!不分昼夜的打啊,不带歇息的。老子手底下的兵快死绝了啊!您要是再不来,那连我老鲍的尸首都要看不到了啊……”
这次轮到陆机往后退了,陆机试图把自己的脚从鲍照的钳子中抽出来,可惜失败了。陆机被弄的没法,只好咳嗽一声,露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安定军参将鲍照立正!”
军纪在上,鲍照也不敢放肆,恋恋不舍地从陆机腿上爬了下来。在陆机跟前站定,行了个军礼:“到!”
“回去叫醒其他兄弟,收拾好东西,卯时一到就出发。”
鲍照眼睛亮了:“好嘞,将军先休息,我这就去。”说完一路小跑着出了营帐,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整个建业城的兄弟们了。
营帐里,只剩下了陆机和贾仪两个人。陆机走到床上躺下,对着被冷落了好久的贾仪招招手,又拍了拍床上空的地方,表示来坐。
贾仪看了一眼陆机堆满杂物的行军床,怎么看都不像舒服的样子,但还是皱着眉头坐了下来。
陆机支起一只手撑着头,斜侧着横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贾仪坐在床沿的背影看。
贾仪感觉自己像是被猛虎盯上的小兔子,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转念又感觉这气氛不对,怎么没人说话呢?当贾仪在考虑如何打破这该死的尴尬时,一只大手搭上了贾仪的肩,然后猛地下拉。
贾仪猝不及防,被这个稍显突兀的举动搞的有点狼狈,整个人直直地向后倒去,正好倒在某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的身上。
贾仪挣扎着想爬起来,但那个猛虎很显然不想到嘴边的食物就这么跑了,有力的双臂环住贾仪。贾仪经过数次逃脱的尝试无果之后,接受了这个无奈的现实结果,歪着头,恶狠狠地盯着陆机的脸。
贾仪没发现自己横在陆机的怀里是多么暧昧的一个姿势,但事件的始作俑者却清楚的很。陆机舔了舔嘴角,玩味地对着怀里的小狗说:“你说,我冒着丢小命的风险来陪你走这一趟,你却对我躲躲藏藏。今天被我抓到了,不把计划全交代了,明天就把你炖了汤喝。”
小狗“铁骨铮铮”:“又不是不告诉你。蜀国之所以会同意和燕国合谋攻打我们,无非是有利可图,算准我们无法长时间坚持对抗两国。
现在如果我们直接让出北方祁连山天险和北部大片土地,桓玄一心攻下赵国,必定会带兵长驱直入。而与此同时南方诸城都要坚守,让蜀国看着桓玄一家独大,但又看不到自己的利益。
而已经占领的西南部分国土不过是偏远小镇,背海临城,易攻难守,如同鸡肋。这样蜀国必然交还国土与我们和好,这样我们就能集中兵力对抗桓玄。”
贾仪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感觉嘴有点干,舔了舔嘴唇。
陆机松开了锁住贾仪的手,翻身下床给贾仪倒了一杯水。
贾仪接过,抿了一口,接着说:“而燕国以优秀的骏马和骑兵著称,一旦越过祁连山天险,便是大片平原,足够骑兵驰骋,所以我们要选择一个地方,让桓玄心甘情愿呆在那里,最大程度的减少骑兵机动性带来的优势。”
陆机低头沉思,半晌道:“京城。”
贾仪点点头:“对,京城。大军临城,桓玄不可能按捺的住一举覆灭赵国的心。一定会倾全部的兵力与我们决战。而且别忘了,京城外墙上装了最先进的祝融火炮,这可是对骑兵的大杀器。
此时桓玄大部队和燕国本土相距离甚远,粮草难以为继。要获得粮草,一是燕王派兵运输,二是强抢当地百姓粮食。前者我们可以派小部队四处游击扫荡,毕竟是在我们的主场;现在是秋末,秋收早已经结束,只要把粮食运走,桓玄便只能绝了这个心。”
陆机听着却皱起了眉心,想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那我们撤退路上的沿路百姓呢?弃之不顾吗?我绝对不会同意。”
贾仪看着手里的杯子,好像能从晃动的清水中看出答案似的。好像在做什么心理斗争,空气一时间又沉默了下来。
还是贾仪率先打破了沉默:“这取决于很多东西,中央的掌控力,你的威信还有各大城主的心里承受能力。”
贾仪又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如何措辞:“现在是考验你人脉的时候了,给你这三年里在朝堂中结交的所有人写信,让这些官员们通知他们在各地的亲属去南方避难。同时派一队亲信,拿你的印鉴和皇上玉玺印,通知所有城主带着粮草和百姓有序撤离。西南面的布防我已经给交州刺史交代过了,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声音里带着七分歉意和三分小心翼翼。
这次空气中是真的沉默下来。陆机靠着桌子,有一些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贾仪仍旧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杯子,杯子中的水里好像有无数晦涩的玄机。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机敲桌子的手陡然一停,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直起身,走到床边,把贾仪看烂的杯子从他手里拿走,扶着贾仪躺下,拼着不去看贾仪的眼睛。
直到帮他把被子盖好,陆机最后转过身,才说:“睡吧,不剩多少时间了。我去写信,你安安心心的。”然后把最大的那盏灯熄了,点起了书桌上的一根小蜡烛。
贾仪借着这么一缕飘摇的烛火,在黑暗中透过被子缝偷偷看陆机,看着他埋着头奋笔疾书,又时不时停下来想着什么,这个时候贾仪就会把头偷偷缩回去,装作自己在好好睡觉。
“这是个不眠夜。”贾仪想,不知道是对他还是陆机来说。
天上的星星不言,应该也是同意的吧。